這瞬時的反應太真實,令姚如意忍俊不禁。
她自個覺着好吃不算,姚爺爺也喜歡,看來鹵得是不錯。這讓她也有了些信心。
見姚爺爺吃得香,她便起身回竈房蒸飯,想了想,順帶又伸出腦袋安慰道:“阿爺乖咯,等明兒我掙了錢,便與你買肉吃,不過不買羊肉,咱炸香香的脆皮肉吃。便宜嘿嘿。”
摳得很!姚啟钊哼了聲,就着蛋,大嚼燒餅。
被太陽曬暖的風呼呼地穿庭而過,吹動了姚啟钊蓬亂的白發,他被夕陽曬得兩隻眼微微眯了起來,神色舒坦下來,有點像一隻炸毛的慵懶老貓。
姚如意把飯蒸上,竈房裡煤餅快燒完了便連忙出來再夾一塊,見此情形,生好火便又回屋取來木梳給姚爺爺梳頭。
卧床多日,他都沒收拾,頭發都打結了。
一绺绺梳順了,細細绾作道髻再束上一塊布巾。他正好吃完餅子,臉頰上沾滿了餅屑猶不自知,姚如意又打水來給他擦臉洗手,再挖上一指尖羊脂膏,給他額頭臉頰鼻頭下巴各點上一點,再用大手全臉糊勻,糊得老爺子嗷嗷叫。
“胡來!你這妮子沒大沒小!”
“好了好了,塗好了。”姚如意咧嘴笑着,再把他滿衣襟的餅屑也抖幹淨,心想,回頭要給姚爺爺縫個圍兜來戴才好。
“您曬着太陽啊,我去燒菜。”
姚啟钊如今和一個小孩子無異,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還忘事兒,見姚如意勤快,此刻又眯起眼誇道:“嗯,你這個新來的廚娘還算能幹。你叫什麼名兒?幾歲了?”
得,她又成廚娘了。
“有事兒叫我啊,恭桶在後頭,要解手您記得扶着點牆,慢點走啊。”甭管是廚娘也好乳母也罷,他老人家開心就成——作為外婆帶大的小孩兒,姚如意對全心疼愛孫女兒的姚爺爺也天然有着股親近。
她聳聳肩便回竈房去忙了。
一開始也免不了有些手忙腳亂,她其實也不算很會做飯,會做的菜式都是外婆教她的,也都是些簡單的家常菜。算起來,她十三歲就生病了,後來經過手術和化療短暫康複過,那時反而是外婆的身體不好,經常頭暈,嚴重還會突然暈厥,醫生說是操勞過度,頸椎變形壓迫神經導緻腦部供血不足導緻的。
需要多休息。
所以那幾年,姚如意承擔起了家裡的所有家務,外婆也開始教她怎麼做飯、怎麼進貨、怎麼盤賬,小賣部更是開始交給她打理。姚如意那時也不懂事,甚至因病痛和對未來的恐懼而心生叛逆,外婆越要教她,她便越是耍脾氣不學,時常被急躁起來的外婆罵得躲進房裡哭。
她其實也知道,外婆是生怕自己哪天走了,她沒法自己照顧自己。但就是因為知曉,她心中才更為恐懼。那時,她與原主一樣,都曾萌生過若是至親不在了,自己在這世上了無牽挂,不如一起走的心思。
為了給她籌錢治病,外婆已經把老房子賣了,卻不到最後關頭都沒賣小賣部。她知道,外婆是連舅舅們都沒考慮,想把小賣部留給她。
“以後病好了,你守着這小店,總歸有條活路。”
可惜,她還是輸給了癌症。
不過,現在也沒什麼好惆怅的了。
外婆說得對,她要活着,偏要活着!
老天爺或許正是覺着上輩子虧欠了她,所以這輩子才叫她頂替了此生的“姚如意”,希望她能擁有健康的身體好好生活的吧?原身雖看着瘦弱,其實體質很不錯,煤炭中毒後能迅速恢複便是證明。
即便沒有現代醫療的幫助,她因一氧化碳中毒昏迷才養十幾日就能痊愈到這樣行動自如的程度,跟她以前那破破爛爛的身子骨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姚如意邊斥責自己矯情,邊看了眼天色,就在姚爺爺茫然疑惑的目光中,螞蟻搬家似的,先把炭爐和那鍋茶葉蛋先搬到家門口的屋檐下,又返回把姚爺爺推到廊子下,還給他尋了本書打發時辰,再搬了個小闆凳、拿來一沓油紙,這才氣喘籲籲地在門邊坐下。
她用裁紙刀把油紙一張張裁小,疊成漏鬥狀,整齊擱在一邊,心裡也有些緊張地等候着國子監的學子散學。
這種小食,也不知會不會有人來買?
裁完油紙,她又用勺子輕輕地攪了攪陶甕裡的鹵湯,小炭爐裡的煤餅已經燒得通紅,外層凝出一層銀灰,橙紅的火星在内裡燃動,之前變溫的鹵湯随之再次滾沸起來,本沉澱下去的茶葉蛋香氣很快在巷子裡徘徊不去。
正好,悠遠綿長的散學鐘聲也恰好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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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中有國子監與辟雍書院兩處官學,但國子監的格局與外城的辟雍書院大不相同,分作南北兩區。北講堂街是學子們研習“六藝九經”的學堂,有校場、蹴鞠場和連綿的學齋,算是教學區。南齋則盡是灰瓦連檐、供學子們飲食居住的舍館與膳堂,以後世大學類比,約莫算是宿舍區。
中間正好夾了條丈許寬的後巷,便是姚家所在的這條夾巷。
隻要散學的鐘磬聲一響,國子監的學子們便會像成群的黃河鯉魚一般,烏泱泱湧出校門,而這條巷子也是從學堂、經膳堂、回齋舍的必經之路。
而國子監共有三千餘名師生。
按說這般人來人往的地界,早該支起馄饨攤、架起烤餅爐,變成一條如後世大學城一般熱鬧的美食街。但可惜的是,因夾巷被納入國子監外層圍牆之中,巷頭巷尾都有廂軍值守,不許外頭的販夫走卒靠近;至于夾巷裡居住的人家——這巷裡住的又大多是在國子監任職、有子弟就讀的官宦人家,當了官一是不能明目張膽行商賈事,二是俸祿豐厚,不屑操持這等小買賣的緣故。
畢竟身為此間的官吏,如姚爺爺一般清廉之人才是異類,有點油水的衙門人坐着在家都有人來送錢,何況是國子監?官吏哪裡值得辛苦做此等苦力買賣?故而,原主的記憶裡,整條巷子說起來也就三間鋪面:孟員外家經營的雕版坊、程娘子家開的裁縫鋪、還有劉主簿親戚開的劉家書肆。
壓根沒人做姚如意選擇的這種針頭線腦、芝麻綠豆的小買賣。
這也是為何這條巷子的房宅能這般金貴的緣由。
這倒叫姚如意白白撿了便宜。
這不是個空白市場麼?
她一聽鐘聲響了,立即蠢蠢欲動地挺直了背脊。左手攥着撈茶葉蛋的竹絲漏勺,右手扶着雙耳陶甕,一雙大而圓的杏仁眼一眨不眨、亮晶晶地盯着國子監那漸次湧出人來的朱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