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時歲忽然直起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若是查到了什麼……”
玉白的手指撫過冰涼的酒盞,忽然屈指一彈。
“那才好呢。”
瓷盞應聲而碎,殘酒濺在雪地上,凝成了薄冰。
黑影下意識退了半步,又硬着頭皮道:“還有一事……”
“說。”時歲漫不經心地攏了攏衣襟。
“新來的禦史台中丞,名喚周涉。”
石桌上的酒壺碎成了齑粉。
“周涉啊……”時歲低笑,聲音輕得像是歎息,“想不到那個書呆子,真能活着走到京城。”
他揮了揮手,黑影如煙消散。
獨留時歲立于亭中,指尖撫過耳畔流蘇。
“時絮……”指尖的流蘇穗子纏纏繞繞,像極了那年周涉替時絮绾發時落下的青絲,“你瞧,你的周郎……”
夜風卷着碎雪灌進衣領,刺骨的涼。
“來給你殉情了。”
次日早朝,時歲告了假,早早的便等在了城門口。
他未着官服,一襲玄色紅蓮暗紋廣袖,斜倚在馬車邊,手上還捧着手爐。
雖說蘇渙說箫太傅午時前到,可憑時歲對他的了解,這人定會提前兩個時辰出發。
果然不出所料,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視線裡就出現了一架青蓬馬車。
不用時歲攔車,箫太傅自己便喊了停。
時歲恭恭敬敬的挑起車簾,微微颔首。
“太傅大人。”
車簾掀起時箫太傅霜白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冷意。老人布滿皺紋的手緊攥着一卷泛黃的竹簡,指節因用力而發青。
“老臣當不起丞相大禮。”箫太傅的聲音像枯枝刮過冰面,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時歲腰間的禦賜折扇。
時歲恍若未覺,指尖拂過太傅袖口沾染的墨漬:“太傅連夜批閱奏章,實在辛勞。”
他的目光掃過太傅手上竹簡。
二十一個邊關将領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已被朱筆劃破,唯餘“沈清讓”三字完好,旁邊多了個新鮮的墨點。
“當年封陵血案……”箫太傅劇烈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抓住時歲手腕,“二十一位将領見死不救,如今你要他們償命?”
時歲慢條斯理地拿過太傅手中竹簡:“太傅錯了。”他用竹簡輕拍老人面頰,聲音甜得像浸了蜜,“是二十個。”
遠處傳來整齊的馬蹄聲。
“看來陛下也急着見太傅呢。”時歲輕笑,将竹簡輕輕拍回太傅顫抖的掌心,溫熱的呼吸拂過老人耳際:“您府上的小公子,前日剛得了陛下誇贊的《治國策》……”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話音未落,時歲已然退至三步外,折扇展開掩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笑眼:“時歲恭迎太傅歸京。”
回府後,管家通報說禦史中丞求見。
時歲正蹙眉嚼着新供的蜜橘,聞言指尖一頓。橘瓣在齒間迸出酸澀汁水,激得他眼角微跳。
“酸的很。”他輕啧一聲,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擲回盤中,“請進來吧。”
珠簾輕響,管家引着人轉入前廳。時歲懶懶倚在榻上,眯眼望着那抹漸近的青衫,忽而揚聲道:“周大人來得正好,這橘子……”
話音戛然而止。
從管家身後走出的的是一張與記憶判若兩人的臉。
那個會紅着臉給時絮吟“桃之夭夭”的書呆子,如今左頰橫貫着猙獰刀疤,右手兩個尾指不翼而飛。
周涉在五步外站定,俯身行禮。
“下官……參見丞相。”
管家自覺退下,時歲卻不知如何開口了。
在他的記憶裡,周涉應當還是被時絮按在桃樹下背詩,背錯一句就要挨一記彈額。疼得眼眶通紅,卻還是結結巴巴地背完整首《關雎》的書呆子。
“起來。”時歲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淬了冰,“誰許你行這般大禮?”
周涉直起身,擡眼的瞬間,時歲看清了他眼底密布的血絲。
“丞相說笑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禮不可廢。”
時歲忽然站起身。
“你……”他一把攥住周涉的衣襟,卻在觸及對方冰涼的體溫時猛地松開手,“你怎麼活下來的?”
周涉踉跄半步,目光落在了時歲耳畔流蘇上。
“阿絮把我推下了護城河。”他平靜地陳述,仿佛在說别人的故事,“她說,歲歲怕黑,得有人去黃泉路上接他。”
時歲順着周涉的目光,指尖不自覺地撫上耳畔那枚流蘇墜子。
那日沖天的火光猶在眼前,他徒手在焦黑的廢墟中翻找,十指被灼得血肉模糊,卻固執地不肯停下。直到在灰燼中觸到時絮最後留給他的念想。
人人都道丞相時歲耳畔的流蘇墜子别緻,雖顯陳舊,卻與他日日更換的貢品衣袍相得益彰,倒像是哪位前朝匠人留下的稀世古物。朝中同僚每每恭維,他隻含笑不語,任那流蘇在鬓邊輕晃。
無人知曉,這枚墜子與他,都是時絮留下的,僅剩的遺物。
時歲自己是從火場裡爬出來的活祭品;這枚耳墜是在餘燼中被他掘出的陪葬品。
“她騙你。”時歲聽見自己喉嚨裡擠出的笑聲,“她最會騙人。那年她說要給我做長壽面,結果把廚房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