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涉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是啊,她總騙人。”
他擡起眼,目光穿過時歲,仿佛望向很遠的地方。
時歲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他轉身推開窗,寒風灌進來,刮得臉頰生疼。
“封陵的桃花……”他背對着周涉,聲音散在風裡,“還開得好嗎?”
周涉沉默良久,才道:“城西那片桃林,早被砍了做箭矢。”他頓了頓,“不過護城河畔,倒還留着幾株野生的。”
時歲閉上眼,想象着春日裡,那幾株野桃樹在風中搖曳的模樣。
“你來京城,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他轉過身,嘴角挂着慣常的笑,“還是說……周大人另有高見?”
周涉從袖中取出一卷奏折,雙手奉上:“下官鬥膽,請丞相過目。”
時歲接過,展開掃了一眼,眉頭微挑:“彈劾沈清讓?”他輕笑出聲,“周大人好大的膽子。”
“下官隻是依律行事。”周涉不卑不亢,“沈将軍私調白袍軍,按律當斬。”
時歲慢條斯理地合上奏折,指尖輕輕敲擊着卷面:“周大人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他忽然湊近,在周涉耳邊輕聲道,“白袍軍的虎符,在本相手裡。”
周涉面色不變:“下官知道。”
“哦?”時歲退後半步,饒有興味地看着他,“那你還敢彈劾?”
“正因如此,下官才更要彈劾。”周涉擡眼,目光如炬,“丞相手握重兵,卻縱容邊将越權,此乃大忌。”
時歲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大笑起來:“不愧是禦史台中丞!”他轉身走向案幾,将奏折随手扔在桌上,“你就不怕本相治你個誣告之罪?”
周涉躬身:“下官隻求無愧于心。”
“無愧于心……”時歲喃喃重複,冷笑道,“好一個無愧于心。”他猛地轉身,“那你告訴我,當年封陵城破時,你的心在哪?”
周涉的背脊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我當年……在亂葬崗挖了三天。”他聲音沙啞,“最終隻找到了阿絮的簪子。”
時歲死死盯着他,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卻隻看到一片平靜的死寂。
“滾出去。”他忽然道。
周涉沉默地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時歲站在原地,聽着腳步聲漸遠,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盞狠狠砸向牆壁。
“砰”的一聲脆響,瓷片四濺的聲音裡,他想起封陵的雪天。那時周涉和時絮總拉着他堆雪人,他和周涉加起來都打不過時絮。周涉是舍不得真動手,而他,是當真打不過。
他那個姐姐啊,明媚張揚得像三月的桃花。
原以為往後的歲歲年年,都會是那般光景。
可如今,這個曾經差點成為他姐夫的人,竟站在他面前,說要彈劾他。
以護他周全之名。
時歲十二歲之後,曾陷入過一段長期的驚悸狀态。這個情況一直持續至今。每當深陷當年回憶之後,他都需要真實的痛感來确認記憶與現實的界限。
蘇渙匆匆而入時,正瞧見時歲把一片碎瓷片攥緊掌心,鮮血順着指尖滴在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蘇渙忙上前掰開時歲手心。
“你來的正好。”時歲漫不經心的把掌中碎瓷片撚成了齑粉,“方才新來的禦史中丞剛走,你可見到了?”
“打了個照面。”蘇渙遞上錦帕,試探開口,“你們認識?”
“他啊……”時歲擦着指縫裡的鮮血,“時絮的未婚夫。”
蘇渙盯着時歲被血染紅的指尖,喉結滾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封陵周氏的獨子?不是說他死在亂軍中了?”
時歲盯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笑出聲:“他倒是命硬。”
“比時絮命硬。”
蘇渙沉默着取出金瘡藥,卻被時歲拂開。
“不必。”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進炭盆。
“所以他現在……”蘇渙斟酌着詞句,“是來……”
“贖罪?報仇?”時歲忽然轉身,廣袖帶起一陣風,“誰知道呢。”他指尖撫過案上奏折,“不過這份彈劾倒是寫得漂亮,字字誅心。”
蘇渙展開奏折細看,眉頭越皺越緊:“他竟連沈将軍六年前私放流民的事都翻出來了……”
“周家世代治史。”時歲倚在窗邊,“他最擅長的,就是把陳年舊賬算得清清楚楚。”
雪光映着時歲蒼白的臉,蘇渙忽然意識到什麼:“你早料到他會……”
“我料到他活下來會變成瘋子。”時歲輕聲打斷,“沒料到他瘋得這麼……”
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子。
管家帶着一隊金羽衛匆匆而來。
金羽衛統領在階前單膝跪地:“相爺,陛下口谕,請您即刻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