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定在了臘月二十七。
時歲脖頸上纏着層層紗布,斜倚在太師椅上,折扇在指間輕轉。他的目光越過案幾上攤開的密函,落在對面那人身上。
沈清讓端坐于離他最遠的椅中,背脊挺直如松。
周涉坐在二人之間,眉頭緊鎖地合上密函,沉聲道:“玉門關守将已收到密報,箫啟明的人馬昨夜已至關外三十裡。”
沈清讓指尖在案幾上輕叩兩下:“二十五萬私兵,加上關内守軍,至少有三十萬之衆。”
“怕了?”時歲忽然開口。
沈清讓擡眼,四目相對的瞬間,時歲看見他眼底翻湧的暗色。
“下官隻是提醒丞相。”沈清讓聲音冷硬,“此戰兇險。”
“兇險?”時歲輕笑,折扇合攏,“沈将軍當年單槍匹馬闖敵營時,可沒說過‘兇險’二字。”
沈清讓下颌線條繃緊:“此一時彼一時。”
“是啊。”時歲忽然傾身向前,越過周涉,折扇挑起沈清讓的下巴,“彼時沈将軍意氣風發,如今……”他故意拖長了音調,“倒學會瞻前顧後了。”
他頓了頓,“還是說……這些年,将軍的膽氣都被消磨盡了?”
周涉猛地咳嗽一聲:“二位,軍情緊急。”
時歲收回折扇,漫不經心地展開:“周大人說得是。”他轉向侍衛統領,“傳令下去,明日寅時,大軍開拔。”
侍衛統領領命而去,屋内一時寂靜。
沈清讓忽然起身:“下官去準備軍務。”
“急什麼。”時歲懶洋洋地開口,“本相還有話要說。”
沈清讓站定,背影挺拔如松。
時歲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沈将軍可知,為何本相非要你挂帥?”
“下官不敢揣測丞相心意。”
“是不敢——”時歲起身,“還是不願?”他在沈清讓身後半步處停住,忽然壓低嗓音:“你想恨我。”
這不是疑問句。
扇骨順着沈清讓的脊線緩緩上移,最終停在心口:“我在替你報仇。”
沈清讓猛地轉身:“你——”
“驚訝什麼?”時歲挑眉,“他們當年如何構陷你,如何将你逼至絕境……”他突然湊近,唇幾乎貼上沈清讓的耳廓,“本相都記得。”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沈清讓手指微顫。
“丞相多慮了。”他後退半步,“下官與十九将……早已恩斷義絕。”
“是嗎?”時歲意味深長地笑了,“那明日……本相就拭目以待了。”
周涉看着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氛,暗自歎了口氣:“歲歲,你跟我出來一下。”
“你這樣隻會把他越推越遠。”周涉蹙眉道。
時歲倚在廊柱上,折扇在手心轉出花來:“周大人這是要給我上情愛課?”尾音上揚,帶着慣常的戲谑。
“歲歲。”周祈輕歎一口氣,“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愛?”時歲忽然笑出聲,扇面展開,遮住半張臉。露出的那雙桃花眼裡凝着冰,“周大人說笑了,我這雙手……早就不記得該怎麼捧住真心了。”
“不若給我講講你和阿絮當時?”時歲忽然收了折扇,冰涼的扇骨輕拍周涉臉頰,打斷他未出口的話,“讓我學學。”
“歲歲……”周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啊。”時歲歪頭,笑得天真又殘忍,“我在教他恨我。”
“你——”周涉氣極反笑,“你真是瘋了。”
“瘋?”時歲笑意漸深,“周涉,你記不記得阿絮最喜歡教我的一句詩?”
周涉渾身一僵。
時歲湊近他,呼吸輕拂過他的耳畔,一字一句道:“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周涉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可你看……”時歲後退一步,“我偏不愛聽她的。”
周涉望着時歲,忽然覺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
“你就不怕……”他嗓音沙啞,“沈清讓終有一日恨你入骨?”
“求之不得。”時歲忽然低笑起來,笑聲裡纏着絲絲縷縷的痛楚,“那才好呢,至少證明,他心裡還有我的位置。”
周涉呼吸一窒。
“這些年。”時歲折扇輕搖,嗓音裡裹着歎息,“我不都是這麼熬過來的嗎?”
情緒翻湧時,他便倚在茶樓窗邊,望着那座陌生又熟悉的将軍府,一站便是一整天。
有時風大,吹得衣袍獵獵作響,他也渾然不覺,仿佛隻要站得夠久,就能等到那人從正門裡走出來,再遙遙看他一眼。
“歲歲……”周涉柔聲道,“你當真要走到這一步?”
時歲沉默了一瞬,折扇緩緩合攏。
“周涉。”他輕聲喚他,嗓音裡帶着經年的疲憊,“這條路……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話音落下,他轉身走向長廊盡頭。背影孤寂而決絕。
周涉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恍惚間,竟像是看見多年前。
那個總愛拽着他袖子,笑嘻嘻喊“周木頭”的小少年,正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口。
可一眨眼,風過無痕。
終究是,物是人非,山河永寂。
十一年過去,阿絮拼死護下的幼弟,終究是被仇恨腌制成了怪物。
臘月二十七,寅時三刻。
城樓之上,寒風凜冽,時歲披着雪白狐裘,指尖撚着折扇,扇面輕搖,似笑非笑地望着城下。
沈清讓一身白色輕甲,銀槍斜指地面,寒芒映着尚未褪盡的夜色,襯得他整個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卻又内斂沉穩。他的左手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的瓷瓶。
那是時歲昨日塞到他手裡的大血。
那是治療他舊疾的良藥。
藥瓶冰涼,卻像烙鐵般灼着他的掌心。
沈清讓微微擡頭,視線遙遙與城樓上的人相撞。
時歲啊時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