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營帳内燭火搖曳。
時歲猛然睜開雙眼,後頸還殘留着被擊暈前的鈍痛。
他倏地撐起身,沈清讓的玄色大氅從肩頭滑落。
帳内空無一人,唯有枕邊染血的折扇在訴說着昏迷前的記憶。
“……”
指節被捏得發白,時歲突然低笑起來。
笑聲未落,他已掀帳而出,驚得守夜親兵慌忙跪地。
“沈清讓呢?!”
“禀相爺,将軍他……”
“說!”
“兩個時辰前已率輕騎奔赴江洲!”
夜風卷起時歲散落的發絲,他望着江洲方向眯起眼。
十九将餘孽的慘叫聲仿佛已響徹耳畔。
“備馬。”
他滿腦子隻剩一個念頭。
要把那些雜種的骨頭,一根根插在周涉靈前。
時歲隻身縱馬來到江州城外時,白袍軍已在收拾殘局。
夜風裹挾着血腥氣撲面而來,城内卻出奇地安靜。
滿城百姓在“恭定大将軍”的威名下安然入眠,仿佛這場血戰從未發生。
沈清讓倚在城門口,沉默地擦拭着染血的長劍。身旁擺着一副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棺木,棺蓋半掩,在這遍地髒污裡格格不入。
馬蹄聲驚動了垂首的将軍。
他聞聲擡頭,目光落在時歲身上時,微微一滞。
向來風流恣意的丞相大人此刻死死咬着牙,下颌繃出淩厲的線條,連指尖都在微微發抖,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一滴淚。
他盯着那副棺材,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燒穿。
“别看了。”沈清讓伸手按住了時歲欲掀棺的手,聲音裡帶着歎息。
時歲深吸一口氣,嗓音沙啞:“沒事,我就是……”
就是什麼呢?
看周涉不成人形的屍骨?
分明早已知道結果,可當棺木真正掀開的那一刻,時歲的瞳孔仍是驟然緊縮。
周涉身上覆着沈清讓的殷紅鬥篷,隻露出一隻殘破的右手。
三根手指僅剩白骨,筋膜粘連着血肉,像是被野獸啃噬過一般。
那是曾經為時絮寫詩的手。
那是曾經給時歲堆雪人的手。
那是……立志要修一部曠世史書的手。
怎麼會這樣呢?
沈清讓不動聲色地扶住了他的後腰。
時歲忽然低笑出聲,笑聲裡帶着幾分自嘲的涼意。
“時絮,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你的周郎,終究還是來給你殉情了。”
昔日玩笑般的話語,如今竟一語成谶。
時歲站在棺木前,指尖輕輕撫過周涉僅剩的三根指骨。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上元節,周涉執筆在燈下為時絮寫詩的模樣。
那時少年意氣風發,筆走龍蛇間盡是風流。
“沈清讓。”時歲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說人死後,還會記得生前的事嗎?”
沈清讓沉默片刻,終究軟了語氣:“會的。”
時歲低笑一聲,未置可否。
記得生前被活剔血肉,記得與時絮的點點滴滴,記得那些未完成的誓言……于亡魂而言,到底是慰藉,還是另一種酷刑?
此刻的周涉若是還有知覺,最先想起的會是叛軍的刀,還是時絮的笑?
沈清讓看着時歲單薄的背影,突然伸手将他拉入懷中。時歲沒有掙紮,隻是将臉埋在沈清讓肩甲冰冷的紋路上。
“我答應過周涉。”沈清讓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要讓你好好活着。”
時歲聞言擡頭,眼底閃過一絲譏诮:“活着?”他指向身後那副棺木,“像他這樣活着?”
沈清讓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像個人一樣活着。”
時歲怔了怔,而後輕笑:“劊子手呢?”
“在地牢。”沈清讓遞上擦幹淨的長劍,“給他們喂了曼陀羅,可以多撐幾個時辰。”
這話讓時歲眸色暗了暗。
他怎麼忘了,眼前這位恭定大将軍從來都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主兒。
那些在朝堂上彈劾他暴虐的折子,怕是還不及沈清讓折磨人的手段十分之一。
“不了。”良久,時歲輕輕推開長劍,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周涉讓我……少殺人。”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沈清讓清楚地看見,他說這話時,面色蒼白如紙。
“時歲。”他突然喚他全名,“哭出來。”
時歲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似的,扯了扯嘴角:“我為何要哭?”
“我如今位極人臣,丞相府的庫房裡金子多的都要漫出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為何要哭?
為血親盡喪,為故友慘死。
沈清讓忽然擡手,解下了自己束發的錦帶。時歲還未來得及反應,眼前便倏然一暗。
那條還帶着白芷香的錦帶輕輕覆在了他的眼上。
“你……”
沈清讓的動作很輕,指尖擦過時歲耳際時帶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将錦帶在後腦系了個活結,确保不會勒疼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