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涉的墳冢立在玉門關外的山崗上,面向封陵的方向。
時歲站在新立的無字碑前,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碑面。
“他小時候總說,要當個名垂青史的史官。”時歲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風聲淹沒,“如今葬在這裡,往後玉門關的每一場征戰,每一寸疆土變遷,他都能親眼看見了。”
沈清讓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時歲被風吹亂的發絲。邊關的風太烈,将那人素白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仿佛随時會羽化登仙而去。
“回京吧。”
時歲忽然轉身,衣袂翻飛間帶起一抔黃土。
他沒有回頭,聲音裡聽不出悲喜。
沈清讓望着他的背影,又轉頭看向那座孤墳。
無字碑靜靜伫立在蒼茫天地間,像極了周涉生前那雙總含着笑的眼睛。
“守着邊關……”沈清讓低聲道,“便是守着她了。”
他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座新墳,轉身追上已經走遠的白色身影。
兩行腳印在沙地上漸行漸遠,最終被呼嘯而過的風沙抹去了痕迹。
唯有那座無字碑靜靜矗立,守着邊關的日月,也守着某個再也回不來的承諾。
京城外三十裡的客棧。
時歲斜倚在窗邊,指尖閑閑地轉着折扇。窗外馬蹄聲由遠及近,他唇角微揚,看着蘇渙風塵仆仆地闖進大堂。
“怎麼才回來?”蘇渙壓着嗓子,三步并作兩步沖上了樓。待推門後看清屋内之人時,未出口的話生生卡在了喉間。
“在玉門關過了個年。”時歲笑着推過了一杯茶。
“沈、沈将軍。”蘇渙喉結滾動,勉強行了個禮。
沈清讓颔首。
蘇渙急得直沖時歲使眼色,眉毛都快飛出發際線。
沈清讓在這兒!咱們出去說!
時歲卻恍若未見,折扇展開:“陛下近來可好?”
蘇渙盯着沈清讓骨節分明的手指,幹笑兩聲:“陛下得知十九将伏誅,龍顔大悅”他斟酌着詞句,“特意命人将捷報謄抄百份,張貼于各州府……”
沈清讓忽然起身,聲音裡聽不出喜怒:“我去喂馬。”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門外,蘇渙立刻湊近:“你怎麼怎麼和他越走越近了,朝中現在——”
“他啊。”時歲眼底笑意更深:“逗着挺好玩的。”
蘇渙深吸一口氣,壓低嗓音道:“箫太傅那邊已經打草驚蛇,最近與青城山的書信往來愈發頻繁。陛下清醒的時辰一日少過一日,那藥量控制得恰到好處,他隻當是自己年邁體虛……”
“嗯。”時歲抿了口茶,眉頭微蹙。這茶分明擱了許久,卻仍有餘溫。
“箫啟明不必留到開春,至于青城山上那位……”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等過幾日上元節,讓咱們這位太子殿下,好好的驚豔亮相。”
客棧馬廄旁,沈清讓輕柔的撫摸着戰馬的鬃毛。
他似有所感的回頭望向客棧二樓那扇開着的窗戶。
時歲正倚在窗邊,折扇半掩着那張昳麗的面容,眼角眉梢卻藏不住盈盈笑意。
四目相對的刹那,他忽然将折扇往下移了半寸。
“你——”
分明是無聲的唇語,卻讓沈清讓耳尖蓦地一熱。
“真好看。”
寒風忽然變得溫柔,連馬兒都停止了咀嚼。
沈清讓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笑着合攏折扇,窗棂輕響,将最後那抹狡黠的笑意也關在了溫暖的室内。
他低頭繼續整理馬鞍,卻不知自己的嘴角,正不自覺地上揚。
朔風漸歇,心跳聲清晰可聞。
剛入城門,金羽衛便列隊攔住了去路。
“相爺,陛下急召您入宮述職。”為首的統領抱拳行禮。
時歲折扇輕搖,目光掃過不遠處靜立的沈清讓:“那沈将軍呢?”
“回相爺……”統領壓低聲音,“陛下說……将軍先回府。”
“哦?”
這個答案着實出乎時歲的預料。
他原以為皇帝會借機将沈清讓一并召入宮中,畢竟“二十一位功臣,一個不留”的旨意猶在耳畔。
虐殺罪臣,抗旨改道。
這些時歲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名,随便哪一條都能要了沈清讓的命。
時歲早已備好對策,卻不想皇帝竟輕描淡寫地放過了這個機會。
他眸色漸深,扇面在掌心輕輕敲打。
這步棋,下得倒是妙。既全了君臣體面,又給足了回旋餘地。
隻是不知那位深宮中的帝王,究竟在盤算什麼?
這盤棋看起來,像是要重新布局了。
“相爺?”統領小心翼翼地催促。
“走吧。”時歲展顔一笑,“别讓陛下久等。”
他走了兩步,又突然轉身。
“對了沈将軍。”時歲折扇抵在下巴上,笑的人畜無害,“你的發帶不慎被本相弄髒了,明日帶你去城西買條新的。”
這話讓正引路的金羽衛統領心下倒吸一口冷氣,握着刀柄的手都不自覺緊了緊。
丞相與沈将軍何時竟親密到能互贈發帶的地步了?
統領正暗自思忖是否要将此事禀報聖上,忽覺一道涼飕飕的目光掃來。擡眼正對上時歲似笑非笑的眸子,頓時如墜冰窟。
隐瞞不報,頂多丢官罷職。
若敢多嘴……他仿佛已經看見自家祖墳被掘、族譜焚盡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