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領立刻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時歲滿意地收回目光,臨走前還不忘朝沈清讓眨了眨眼,活像隻偷了腥的貓。
沈清讓站在原地,望着時歲遠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他擡手摸了摸空蕩蕩的發髻,這才想起那條玄色發帶确實還在時歲那裡。
他自然明白時歲方才那番話的用意。
分明是故意在衆人面前與他親近,好讓皇帝起疑。這位丞相大人,從來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主兒。
“将軍……”身旁的親衛欲言又止。
沈清讓收回目光,翻身上馬:“回府。”
禦書房内。
皇帝倚在軟榻上閉目養神,面容比月前憔悴了許多,連眼下的青影都遮不住。聽到腳步聲,他才緩緩睜眼,渾濁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精光:“愛卿回來了。”
時歲恭敬行禮:“臣參見陛下。”
“免禮。”皇帝指了指案前的奏折,“看看這個。”
時歲展開奏折,一目十行地掃過,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是禦史台聯名彈劾他虐殺十九将的折子,字字泣血,寫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将十九将的慘狀描繪得栩栩如生,倒像是親眼所見一般。
“陛下以為如何?”時歲笑吟吟的将折子擱了回去。
皇帝被這笑容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原本盤算着借誅殺功臣之事離間時歲與沈清讓,為日後架空相權鋪路。
可時歲離京這段時日,他竟發現滿朝奏章都要先經蘇渙之手。
而那蘇渙批閱的筆迹,分明是模仿的時歲手筆。
皇帝今日真切體會到……
這位時相爺的手段,遠比他想象的更狠辣。
“朕以為,愛卿乃是大虞肱骨。”皇帝緩緩道,“當初誅殺十九将的旨意是朕親自下的,至于如何殺……”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都不重要。”
都不重要。
皇帝現在隻求時歲安安分分地坐在丞相的位置上,别惦記他身下這把龍椅。
至少……在太子順利繼位之前。
“陛下氣色不佳。”時歲忽然上前半步,眉頭蹙得恰到好處,活脫脫一副忠臣模樣,“可要傳太醫?”
“無礙。”皇帝擺了擺手,“約莫是深冬體寒緣故,等開春……開春了便好了。”
時歲垂眸掩去眼底的譏诮,當然會“好轉”。
畢竟這位陛下當年給沈清讓下的見山紅,藥性最烈就是在寒冬時節啊。
如今這報應,倒是恰到好處。
“對了。”皇帝飲下一口熱茶,“聽說新上任的周中丞為守江洲,殉城了?”
這是時歲刻意傳回京城的消息。
他隐去了周涉被活剔血肉的慘狀,抹去了城門懸屍的屈辱。即便死,他也要讓周涉死得體面。
“陛下明鑒。”時歲眼底浮現恰到好處的悲痛,連聲音都低了幾分,“臣與周大人相識雖短,卻一見如故。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着自責:“是臣沒能護好他。”
“唉。”皇帝長歎一聲,“與你何幹?你不過一介文臣,十九将餘孽攻城時,你尚在百裡外的玉門關……”
話未說完,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額角滲出細汗。
他強撐着帝王威儀,沉聲道:“給足周中丞身後哀榮,以……禦史大夫之位下葬吧。”
時歲躬身應是,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閃過的冷光。
他太了解這位帝王了。
愧疚永遠隻對死人,而活人,永遠要防。
時歲走出禦書房時,已是夕陽西下。
他搖着折扇,漫不經心地眯眼望向遠處。
箫啟明正疾步而來,蒼老的臉上帶着掩不住的焦躁。這位久居青城山的太傅大人,此刻連官帽都戴歪了,顯然是聽聞丞相入宮的消息後,連儀容都顧不得整理就匆匆趕來。
“箫太傅,别來無恙啊。”時歲站在玉階之上,笑意盈盈地俯視着他。
箫啟明手中攥着奏折,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擡頭瞪着時歲,渾濁的眼中迸出恨意:“你——”
“太傅的面色……”時歲緩步拾級而下,每一步都踏在對方緊繃的神經上,“怎的比陛下還要憔悴幾分?”
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聽聞令孫前些日子被歹人所傷,不知是否可好些了?”
時歲語氣關切,仿佛真的在問候。
箫啟明腮邊肌肉猛地抽搐。
那日時歲命人砍斷他愛孫食指時,他正在城外白雲觀禮佛。等趕回京城,隻見到孩子面色蒼白的躺在榻上。
“丞相關懷……”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老臣……愧不敢當。”
曾幾何時,他倚仗皇帝寵信,對時歲的警告嗤之以鼻。如今在京城這數月,親眼見識過這位時相爺的手段後,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三分。
“嗯。”時歲忽然擡手,指尖拂過箫啟明肩頭根本不存在的塵埃。這個看似随意的動作,卻讓老臣渾身僵硬如木偶。
“太傅這是……”他瞥了眼奏折,“要去與陛下議事?”
“是……”
“真巧。”時歲折扇在掌心輕敲,“本相方才與陛下說起上元節佳宴……”
他忽然輕笑一聲:“聽說青城山最近化雪,也不知太子殿下下山時的車架是否穩當。”
箫啟明瞳孔驟縮,手中奏折落地。
時歲彎腰替他拾起,順勢将一粒藥丸滑入對方袖中。
“天寒地凍的……”他将奏折塞回箫啟明顫抖的手中,“太傅可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