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時辰。
沈清讓跪了四個時辰。
他就在陰影處站了四個時辰。
直到那襲白衣終于支撐不住,像折斷的玉竹般向前栽去。
時歲這才驚覺自己掌心早已被傘骨硌出血痕,飛身上前時,懷裡的人滾燙的令人心驚。
他能走到今日權傾朝野的位置,一半是因着時家那場血仇,還有一半……是因為沈清讓。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四次相見。
初入京城時,他想象中的沈清讓該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将門驕子。
直到真正踏入這吃人的皇城,才明白——
在權力面前,再驚才絕豔的人,也不過是俎上魚肉。
身似浮萍,命如草芥。
從七品拾遺到隻手遮天,這一路染了多少血,隻有時歲自己清楚。而每次朝堂上那些針對将軍府的奏折,都是紮在他心口的一根刺,逼着他往更高處爬。
哪有人天生就會玩弄權術?
記得前兵部尚書劉玉,曾因他遞折子時袖口沾了墨,就當街扇了他一記耳光。
那年時歲剛滿二十,正是最該意氣風發的年紀。
他至今記得臉頰火辣辣的疼,記得圍觀百姓的竊笑,更記得自己是怎麼笑着彎腰拾起地上的折子,恭恭敬敬遞到劉玉手中:“大人教訓的是。”
沈清讓終于沉沉睡去,呼吸漸趨平穩。時歲望着窗外泛起的天光,想起今日還有早朝。
他動作極輕地起身,指尖戀戀不舍地拂過錦被邊緣,卻在即将觸及那人發梢時驟然收手。
以他如今權勢,莫說缺席早朝,便是當廷斬殺言官又有誰敢置喙?
時歲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心知肚明——
不過是……
不敢直視那雙清醒後的眸子罷了。
時歲走到禦書房門口時,值守的金羽衛和文武百官齊齊低頭,誰都不敢直視丞相頸側那道新鮮的抓痕。
“丞相大人今日氣色不佳啊。”
陳裕安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太子一襲绛紫蟠龍朝服,指尖把玩着塊沾血的帕子,正是前日從沈清讓袖中順來的。
時歲連眼皮都沒擡:“殿下若閑得慌,不如想想怎麼解釋玄武國使團少了個副使。”
在場的朝臣們瞬間屏住呼吸。
玄武國使團的事情是太子殿下一手操辦,昨夜急報,使團副使暴斃在了驿站。此時若是追責起來,太子難逃幹系。
“此時孤自有決斷,不勞丞相費心。”陳裕安輕描淡寫,卻見時歲突然轉身。
修建整齊的指甲輕佻地挑起太子下巴,時歲貼着他耳畔輕笑:“對了,您安插在将軍府的暗衛……”尾音拖得綿長,“本相借來試改良的‘春宵度’了。”
陳裕安瞳孔驟縮,那塊染血的帕子緊了又松。時歲廣袖一拂,正好将帕子卷入袖中。
“丞相大人好手段。”太子忽然輕笑,“就是不知沈将軍若知曉,您拿活人試藥……”
“殿下多慮了。”時歲漫不經心地撫平袖口褶皺,“本相試的都是該殺之人。”
晨鐘恰在此時響起,百官魚貫入殿時,禮部尚書突然驚呼:“丞相您的手……”
時歲垂眸,看到被沈清讓咬破的指節又滲出血來。
他随手扯過侍從捧着的帕子按住,卻在擡眼時撞上陳裕安意味深長的目光。
“看來前夜……”太子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丞相過得甚是激烈啊。”
時歲忽然展顔一笑,沾血的指尖在太子朝服上輕輕一蹭:“不及殿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對方袖口,“畢竟您連将軍的帕子都偷不到完整的。”
“皇上駕到——”
尖利的通傳聲打斷了這場暗潮洶湧的交鋒。
皇帝在龍椅上坐定,渾濁的目光掃過滿朝文武,最後停在時歲染血的指尖:“時愛卿這是……”
“回陛下。”時歲含笑拱手,“臣這兩日馴了隻不聽話的貓兒。”
朝臣中傳來幾聲壓抑的輕笑。
誰不知道丞相府從不養貓,這話裡的機鋒,分明是沖着太子去的。
皇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下一句便轉了話鋒:“玄武國使團遇刺一事,你們誰給朕解釋解釋?”
殿内霎時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回陛下。”時歲施施然出列,“臣倒聽聞件趣事。”
他忽然轉向陳裕安:“使團副使暴斃前,曾與東宮侍衛密會呢。”
老皇帝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身子微微前傾:“裕安啊……”這聲親昵的稱呼,已然昭示了偏袒之意,“你可有話要講?”
陳裕安不慌不忙地躬身:“父皇明鑒,那侍衛三日前就已革職。那侍衛三日前就已革職。此事确實是兒臣禦下不嚴,若按律處置,兒臣甘願領罰。”
時歲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陳裕安這是吃準了皇帝舍不得動他。
畢竟這位可是大虞皇室最後的血脈,今上七子,如今就剩這麼一根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