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人死萬事空,可他面臨的情況卻有所不同——眼前雖然一片黑暗,他卻耳能聽聲!
一邊是朝臣的哭聲,一邊是恪兒。
恪兒雖咳地厲害,卻聲聲埋怨,恨他留下了六個老東西,令他處處掣肘。
這樣詭異的情景令他悚然而驚,且不說怎麼會聽到恪兒的話,便是他留下的六個輔政大臣,個個都是肱骨宗親,怎麼會與恪兒結下如此深仇大恨。
他開始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咳嗽的怎麼會是恪兒,分明就是感染肺癰的他自己。
那時他在南陽,連日車馬令他舊疾複發,日日咳嗽不止。
他發着燒,腦袋昏昏沉沉,卻仍舍不得放下政事和軍務去休息。
那時他的咳嗽聲裡也全都是怨恨,他怨恨這惱人的病症絆住他一統天下的腳步,還埋怨他那狠心的愛人,竟一次也不來看他。
想着想着,他腦中便出現了馮潤的臉,再然後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馮太後、馮誕、馮沺、徐謇。
他們一個個地圍在他身邊,争先恐後地關心他的身體。
就這樣,他又回到了人間。
那一瞬間的狂喜幾乎沖昏他的頭腦,他想不顧一切地大叫大跳,可仍舊是理智占了上風。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的面色,依據皺紋深淺判斷年份。而活着的馮沺為他限定了區間,從太和七年到太和十三年,她隻在宮裡活了六年。
他不敢說話,生怕被馮太後抓住錯漏;可又忍不住不說話,他實在有太多事需要确定了。
于是他小心地抛出馮氏女最無法拒絕的餌,果然馮太後與馮沺都咬了鈎。
隻一句,他便确定了現在的年份——太和七年,馮潤和馮沺剛進宮那一年。
他的心潮因太和七年而澎湃。
時間還早,一切都來得及,一切也才剛剛開始!
他引着馮誕說出更多的事,來複蘇他對太和七年的記憶。
說完了政事,馮誕自然而然地又将話頭說到了馮潤頭上。
他自顧自地抱怨着:“真不知道二娘怎麼回事,一個宦官有什麼值得吵架的,要我說,直接将人砍了,也省的你們再因此吵架。”
話畢他便不時斜着眼,偷看拓跋宏的反應。
拓跋宏将他的小動作悉收眼底,心裡覺得好笑。
他明白馮誕的意思,無非就是将事都賴在那宦官的頭上,為馮潤的錯處找一個替罪羊。
“好,那便将人處死吧。”一個宦官而已,拓跋宏不以為然。
馮誕拊掌大笑:“陛下,您可真是疼她。我明日就将這些事告訴她,看她後不後悔跟您置氣。”
拓跋宏也笑着,可想到那宦官,他漸漸地就笑不出來了。
腦中的記憶十分奇怪,仿佛陡然多出來一段跟馮潤去思遠寺的畫面。
可他明明記得,無論哪一年,馮潤都沒有去過思遠寺慶祝成道日啊。
再想到馮潤的反常之處,對狐裘的不屑一顧,對他的不假辭色,對白整的置之死地,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拓跋宏腦中成型——馮潤不會也死而複生了吧?
他順着前世的記憶去推測,拿到賜死皇後遺诏的詳弟定然會馬不停蹄地回到宮中,而要進入後宮,執行遺诏,他一定會找大長秋白整。
而白整會取出鸩酒,了結馮潤的性命。
所以複生的馮潤,才會一見到白整,就千方百計的構陷他,殺了他。
真是太合理也太荒謬了!
可,荒謬什麼,他自己也複生了不是嗎?
這樣的認知讓他瞪大了眼睛,他感到一種危險的迫近,這危險雖讓他寒毛直豎,可也讓他血脈噴張。
“思政,你将那宦官帶來見我。”拓跋宏朝着馮誕輕聲道。
“陛下?您不是說處死他?”馮誕生怕事情出現反轉,對馮潤不利。
“是,死前我要見他,我還有話要問他。”
拓跋宏的眼神十分堅決,馮誕無法再駁,隻得奉命而去。
沒一會,白整便被蒙着眼睛帶到了一處偏殿。
直到一聲“嘎吱”門響,才有人拿下他堵嘴的布頭。
他不知來人是誰,隻知道劇鵬一直跟在自己身側,若是沒有來人打斷,他已被劇鵬推入暴室。
偏殿内回蕩着他粗嘎的哭喊:“求您帶我去見陛下,我有冤屈要承禀陛下。”
拓跋宏沉聲道:“你有何冤屈?難道你不曾攜酒入寺?”他将酒瓶仍在白整身前,瓷器碰地撞了個叮當響。
早在馮誕去提人的時候,他便命錢富去禦膳監探查個明白了。
馮貴人的婢女行事從不避人,略問幾人,便将為何釀酒,共有幾瓶,又給了白整幾瓶的事問了個一清二楚。又往白整的房間一搜,再對上寺門發生的事,真相早已不言自明。
白整磕絆起來:“陛下,我...”
“好了。我要你将與馮貴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出來,不得隐瞞。”拓跋宏耐心已然耗盡,冷冷吩咐。
白整猶在遲疑,劇鵬上前便是一耳光,狠狠道:“快說!”
這一把掌打得白整老淚縱橫,他嗚咽着,将記憶中的對話盡數說出。
說完,他将頭磕的邦邦響,“陛下,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啊,求您饒我一命,陛下饒命啊!”
對他的生死,拓跋宏早在錢富搜出酒瓶時便有定論。
此刻面對白整的哭求,他隻覺如蚊蠅一般擾人,朝着劇鵬扔下一句“殺了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