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煮着茶,熱氣氤氲,茶香四溢,案上擺着棋局。
玄止抱着劍,倚在門框上,“這賀姑娘怎如此笃定王爺你會讓陸大人去大理寺接人?”
霍硯川正同時執黑、白,與自己對弈,“拿人手短,這麼大一份禮,誰能拒絕?”
玄止覺得在理,“要不要請她進來等,這雪下得這般大,賀姑娘前幾日不是還挨了闆子,受了寒可不好。”
“不用,她不會領情的。”霍硯川輕落一子,“時辰差不多到了,人該回來了。”
正如他所料,陸府的馬車飛奔而至。
姚霜月被人攙扶着帶入陸柬之的府中,人如破碎的瓷娃娃,身上沒一處是好的,道道傷口都觸目驚心,腿腳更是站不起來,需有人攙扶,臉上有似被人掌掴,紅腫不堪。整個人像極了一瓣霜花,輕輕一吹,便可散落成浩瀚的雪中,如一粒塵微。
賀雲卿蹙眉,意料到她會被折磨的很慘,但眼下的人僅僅似吊着一口氣。她緊忙上去攙扶,觸摸到時,手上一陣冰冷。
姚霜月微微睜眼,虛弱地望向賀雲卿,指尖微顫,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勉力吐出氣若遊絲的聲音:“救……凝香……”
話音未落,支撐了一路的意識終于斷裂,整個人徹底昏厥過去。
這時,陸柬之發話,“賀姑娘,還是讓老夫先看看吧。”
賀雲卿抿着唇,“有勞陸大人。”
約莫一刻後,陸柬之歎息着走出房門,眉頭緊鎖:“傷及根本,又引發了熱症。待會兒煎藥服下,能否醒來還得看造化了。即便醒了,隻怕也會落下終身病根。踝骨也斷了”,唉……
“謝陸大人今日出手相救。雲卿定謹記于心。”
“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你與君山即将成婚,老夫能在有生之年見他成家,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好面對他……”話至此處,他忽然意識到失言,話音一頓,擺擺手道:“你不用守着了,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賀雲卿還是執意地一直守到了将近天明,在半睡半醒間忽聽姚霜月呼喊,“水……”
她瞬間清醒,從茶盞裡倒了杯水來到床榻,扶起姚霜月慢慢服下。
姚霜月仰頭将藥一飲而盡,喉間灼痛,卻強忍着不适,嘶啞着開口:“凝……凝香呢?”
賀雲卿不願刺激她,低聲安慰道:“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等你醒了再說。”
她緩緩躺下,目光空洞地盯着頭頂的床幔,聲音低啞而平靜:“凝香死了,對嗎?”
而賀雲卿的沉默回答了她。
她神情恍惚,低聲絮絮道:“今日我在瓊華樓演奏,曲文成見我,便起了歹意,借着姑母的一面說辭,硬要拽我回去。我無奈之下破了他的頭。誰知這時候薛姑娘與榮姑娘竟同大理寺的人一同趕來,薛姑娘将我與凝香拉入一間房中,質問我勾引太子一事。”
聽到這時,賀雲卿蹙眉。
薛嬌嬌,是薛首輔薛敬晖的女兒。薛嬌嬌是一個攀附權貴的女人,一心想做太子妃,大梁的皇後,後來太子被罷,她又瞄準了須衡。
“我向薛姑娘解釋,我從未對太子存有非分之想,可她根本不信,連扇了我幾巴掌。然而她依舊不打算放過我,竟命人毀我清白。凝香為了救我,被他們用棍子抽打。而祁少卿見我尚有利用價值,才留我一口氣,将我提回大理寺審問。”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
她的淚似乎已經哭幹了,轉過看向她,“你上次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
自那日裴府宴後,賀雲卿星夜來找過姚霜月,問她,可想過有朝一日成為尊貴的太子妃。那時姚霜月沒答,亦或不敢答。
她便沒有再主動提及此事,她本就是看中她的價值,這次救她也不是出于所謂心善而救她。但若非心甘情願,這顆棋子她不會要。
賀雲卿的橄榄枝無疑是在幫她掙出目前這攤泥潭,她身為一個小吏之女,父母相繼病逝,無依無靠,主仆兩人無奈下從江南而來投奔自己的親姑姑。奈何人心險惡,世人都是願意攀高枝,不願多個累贅,傷害至深的人确是自己的親人,何其可笑。為了己欲,将他許配給惡霸。
就算拼死不從又如何?她人在京城中最好的結局大緻是尋個普通老實的夫家,或者靠着幾分姿色給那些達官顯赫做妾。
若攀上太子,一躍成為權力至上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後,誘惑何其大。但以她的身份,别說太子妃,做妾也要考量考量。賀雲卿便是唯一能幫她的人。
賀雲卿還是給她一次機會,沉聲道,“這條路不好走,你可想清楚了。上了這道,便身不由己。”
“凝香死了,我已孑然一身。從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命就不在自己手上,與其不明不白地任人擺布,不如放手一搏。”說到此,那雙霧氣的眼眸泛着濃濃地恨意:“我要為凝香報仇。”
賀雲卿盯着她,突然道,“你知道我拿走了月明珠,對嗎?”
姚霜月點頭,“妹妹這麼做是對的,倘若這顆珠子在賀府搜到,全府都可能遭殃,你我可能現在都在牢獄。”
賀雲卿表面上未浮現驚訝,但她着實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她知道她心細,但她現在更加确定,姚霜月是個聰明人,有學識,不怕死,也看的清局勢,隻是一直被身份所束縛。一旦有機會,她必能沖破桎梏,展翅高飛。
她起身,“你早日休息吧。往後你不必在回賀府了,如今你已經不是姚霜月了,你是翰林禦醫陸大人的女兒,陸霜月。凝香那丫頭,我會替你厚葬,你無需擔心。”
“我想送她最後一程,她本是可以在江南找一處人家,過着平凡的日子。可她卻一路随我,本以為到了京城會好些,沒想到卻是亡命之途。”
三日後,天未破曉,賀府後門外見一行人擡着一具上等的紫檀棺,踏着濕冷的青石闆匆匆而至。
棺材木色深沉如夜,雕花低調而沉穩,擡棺的夥計們心想逝者應該是個重要的大人物。
誰知,要葬是一名無姓婢子。
姚霜月立在門廊之下,仿佛連風都能将她吹倒。她單薄瘦弱得像風中殘葉,滿目憔悴,連眼底的淚痕都似幹裂的殘墨,無法抹去。眼下青黑一片,唇色淡得幾乎看不出血色,襯得她的臉色越發蒼白憔悴。
當人被擡進了棺材後,她微微晃了晃身子,幾乎站立不穩,身旁的丫鬟忙伸手扶着她,一步步到了棺椁前。
她盯着沉睡的臉,眼神無波瀾,看不出情緒。好一會,她才閉上眼睛,一顆淚劃過,虛弱地吐出,“蓋棺吧……”
檐下,賀雲卿披着薄裘與春澤在一旁,神色沉靜。
彩蝶掩面輕歎,眼睛有了濕意:“霜月姑娘命苦得緊,這半年間接連失去親人,如今連唯一相依為命的凝香也去了……”
賀雲卿卻隻是淡淡道:“破繭成蝶,涅槃重生,成長哪有不痛的。”
有些苦楚,注定要一個人承受,默默地反複嘗其中滋味,這些劫難,唯有撐過去,才有明日。若低頭臣服,便是被人踩在腳下,如蝼蟻一般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