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暑氣蒸人,長夏時節,最宜躲在家中消暑納涼,但這僅限于衣食無憂之人,那營營碌碌糊口之輩,依舊得日日勤力不辍。
柳春生便是後者。
他在樹蔭下支起條桌,擺上醒木折扇,把白紙闆挂在枝杈上,然後就拿出個小銅盤,用小錘敲着,招呼起來:“最新評書,隻需三文。”
吆喝了數遍,隻有幾個走累的小販小商近前,在桌側石頭上坐了,一邊拿水囊解渴,一邊道,“柳先生,咱的銀子掙的不易,你且說着,若好聽,何止三文!”
這是打算白聽了!柳春生也不生氣,畢竟有人就比無人強,若無人,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而他們評書人的嘴,一日不講就要生疏的!
他把銅盤放在桌前地上,拱手沖衆人見個禮,便走到桌後,在闆凳上坐好,随即拿起醒木重重一拍,道,“今日所講新書,隻有一回!”
他拿起折扇,指向白紙闆,大聲念出上面的回目:“王孫濫情俠客仗義”。
“此乃一段前朝舊事,有一刑部尚書公子,最愛采花,手段亦是高明……”
這種香豔故事,最惹人心,那幾個聽衆不覺豎起了耳朵,待聽到那公子為一清俊男兒,不惜暗施腐刑時,不由得都怒目欲裂,而聽到其為強占良家女子,竟故意放下高利貸,逼得女子隻能以身相抵時,都摩拳擦掌,那神情,好似恨不得将其撕碎。
“人作惡不可饒。有一大俠,聽聞公子惡行,不遠千裡趕來,替天行道,狠施懲戒,把那公子打得遍體鱗傷,奄奄待斃不說,還一把火燒了那魔窟……”
聽到這裡,一個小販忽地道,“這不就是窦公子麼!他在百花胡同的宅院,四日前剛被焚毀,卻找不到兇犯,而他也躲在家中,日日延醫!”
“少胡說,這是前朝事!”另一個小販立即道,“你莫要對号入座!”
聞言,餘人皆是心下一凜,旋即會心笑了。那窦聰的種種不堪,人盡皆知,卻礙于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現在他得了現世報,真是蒼天有眼。
而這柳先生,素來講說的都是忠臣義士故事,今日編說新書,雖托口前朝,不過是自保之計,實則也是借機一抒胸中塊壘。
“好!”待講說完畢,衆人拍手齊呼,紛紛拿出銀錢,放進銅盤。
自此,來聽柳春生的人,日日增多,聽過的人品評議論,講說間都不自覺地拿窦聰做對照,于是很快,窦聰就成了衆口唾棄的十惡不赦之罪魁。
這些評議,自然也落到了窦聰之耳,他又氣又憤,卻是無法,否則就真是不打自招了!
他隻能喊來窦敏,讓她這個始作俑者,替他洩憤。
“哥哥放心,妹妹已有法子,定讓那賤婦死無葬身之地!”
就在街傳巷議熱鬧之際,萬吉去了千燈縣,從關俊朗那裡買回了各色絲線。
“這般多,銀子可夠?”甘翎一看那鼓鼓的線包袱,就知比原定的數目多一倍不止。
“夠的,還有剩餘。”萬吉笑着拿出沉甸甸的錢袋,“那四瓶紫蘇梅子姜可幫大忙了!”
他伸出一根食指,“關師說了,一瓶可換十斤線,還讓我下次多帶些!”
阿彩接口道,“那以後咱們的線錢可就都省了!”
甘翎瞥她一眼,笑道,“哪能如此,關師也要吃飯的。——不過難得他喜歡,咱們該帶還是帶,銀錢該怎麼算還是怎麼算!”
能拿到藍染之王的線就已經很好了,人不能貪心!
甘翎從新到的絲線中,拿出沉香色的,纏成穗子,開始在鴉青布上,刺繡《法華經》卷。
傳說,刺繡行業祖師盧眉娘第一次驚豔衆人,就是憑借一尺絹繡的七卷《法華經》。
京城刺繡行規,新入會的秀坊,需在慶祝盧師聖誕時,奉上同樣的經卷以為祝賀,以表心志。
這是鄭重又虔誠的事,隻能由坊主擔任。
她整整繡了五日,終于在盛會前一日完工。
盛會當日一大早,甘翎他們四人,吃過素食,沐浴更衣後,趕至行會。
行會前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甚是熱鬧。
甘翎在門前長桌的名簿上簽了“甘美秀坊”四個字,把裝有經卷的漆匣交給行會專門的保管之人,這才同着青荷阿彩萬吉入内。
院中處處結彩,闊大的庭院裡已經陳設好了香案,案上擺放三隻大盤,一盤是青、赤、土黃、白、黑五色絲線,一盤是金針十二枚,一盤是鮮桃七顆,另有灑金鼎耳香爐一隻。
案後的廳門大開,廳中設有神龛,祖師金像安坐其中。
案前一道紅氈,兩側是桌椅坐凳。這是給同業坐的,四周回廊另設團座,則是給貴賓坐的,比如布行老闆,線行掌櫃,大主顧,還有捐金相助行會修葺宅院的義士善主,等等。
甘翎他們在靠後的地方尋了座位,穩穩坐好。
陸續有人到來,青荷忽地扯了扯甘翎袖子,“王老闆來了,還有王公子!”
甘翎起身,就要見禮,畢竟王家繡鋪于她有知遇之恩,就見那王老闆避開她視線,快快走了過去。那王盼舉公子卻是含笑停步,他剛要開口的,又被急步折回的王老闆一把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