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長悅好像在幽暗無光的深海裡飄搖沉浮,意識起起落落,終于被一股浪花送上海岸,感知到眼皮外微微光亮。是白天,他為什麼在睡覺?
在幽深裡沉浸久了,一時無法适應光芒,肖長悅睜眼有些吃力,仿佛有人趁他昏睡時拿漿糊把眼睑糊住了。
柳雲绻最先發現他醒過來,因為肖長悅睜眼就看見一道背影,坐在床邊守着。他躺在九朝門自己寝屋的床上,明明記得跟枯骨爪去了蒼佑玄堂,怎麼又回來了。
“長悅,你終于醒了。”柳雲绻驚喜萬分,俯下身來,然後一隻大手落在額頭上,片刻:“太好了,燒退了。”
肖長悅更納悶了。
柳雲绻發現他因剛醒來蒙蒙眬眬,看上去有些懵懂呆滞。
“我們昨日在蒼佑玄堂找到你時,你發了很嚴重的燒,像剛放在火裡烤了一樣,把我跟師父都吓壞了。你現在感覺如何,左宗恬已經去藥房看藥了,一會就能回來。”柳雲绻關切道。
肖長悅捕捉到一個詞眼“昨日”,這麼說他昏了快一天。說起發燒,昏沉間,他渾身就如柳雲绻所形容,似置于熊熊火海中,炙烤、焚燒,他明明很痛,像拼命掙紮求得緩解,然而身體不像自己的,不受控地一動不動,欣然接受,好似洗禮與淬煉。
直到現在醒過來,細細感受,皮膚都還有隐約灼熱。
柳雲绻正在為毛巾瀝水要為他擦拭汗液,肖長悅很快清醒過來。柳雲绻對他邪血巫咒一事并不知情,此情此景,隻有肖長悅心裡知道所謂“發高燒”是怎麼回事,無非就是鎮钿松動、情緒戾疾、血腥氣催化,使得邪血巫咒再度爆發,這種情況不是一次兩次,他早就習以為常。
但要這麼分析,有一點很怪。離上回鞏固鎮钿,才過去頂多一個月,往日一次鞏固至少能堅持不到半年,就算邪血巫咒随着他的生長和修為提升更加難抑制,三個月也能熬住,除非,有能削弱鎮钿的外界因素導緻。
如果是這樣,就是他在不知情中被人算計了。從蒼佑玄堂出發前,他特意檢查過頸後印記,色澤飽滿沒有任何問題,那麼問題隻可能出現在蒼佑玄堂。
楊鴻圖更不可能知道他這一秘密,也不知道他會來,不可能提前準備能在無聲無息間滲透鎮钿的東西。除開他,肖長悅唯獨隻能想到一人,便是枯骨爪。
入眠堂幽隐遍布大江南北,情報渠道四通八達。他想不到枯骨爪這麼做的目的,但比起毫無準備時間的楊鴻圖,他更偏向懷疑行迹奇詭暗線衆多的枯骨爪。
此人對他的親近就很莫名其妙。
房門叩響,看身形肖長悅認出是左宗恬,柳雲绻正好要端水盆出去,就開了門,左宗恬手裡端着碗熱騰騰又看上去苦嗖嗖的藥。
二人輕聲交談幾句,柳雲绻回首看了眼倚坐床頭若有所思的肖長悅,示意左宗恬出去說。
房門虛掩着,左宗恬一改往日常态,神色嚴肅,蒙在熱藥升起的煙後,柳雲绻跟他神情相差無幾。
“師父真這麼說的?”柳雲绻先開口問。
“嗯,”左宗恬抿唇:“我端藥來的路上,遇到娘,她也為爹做的決定吃驚,先跑來告訴我,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我問他有沒有回旋餘地,她說她試着勸過了,可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堅決,她再多說也無濟于事。”
“師父一向很聽師娘的話,連師娘都勸說不了,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師父平常明明那麼喜歡長悅,這次怎麼會做這樣都決定。”柳雲绻心中大為吃驚,更多還是為肖長悅分外憂心。
左宗恬隻是搖搖頭,她平素看上去跟肖長悅互相整損,巴不得對方遭點殃,但這回的情況不是鬧着玩的。再怎麼說,她跟肖長悅從小一起長大,父母又都是至交摯友,有深厚的感情基礎。
房門再度被推開,左宗恬先端着藥走進來,肖長悅已經沒有在思索了,看到苦氣熏天的藥,愁眉苦臉起來:
“左宗恬,想不到連生病你都不放過我,故意把藥煎的那麼濃,想苦死我嗎,乘人之危非君子啊。”
遭受冤屈的非君子沒有像往常那樣,信手拈來地怼回去,然後開啟一場世紀舌戰,而是直接攤開掌心,把兩顆糖丢給肖長悅,帶着微微怒意:“我下手還算輕了,一會有你好受的。”
怒意不是指向肖長悅的,柳雲绻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左宗恤,她對左宗恤的做法抱有駁意。
柳大師兄還是要充當和事佬的角色:“長悅,宗恬頭一回煎藥,向平時負責藥房管理的弟子請教了好多,反反複複失敗許多次,熬了通宵才煎成功的,苦是苦了點,總歸對身體好。你把藥喝了,一會随我去朝陽殿,師父要...見你。”
左宗恬的反常反應,肖長悅就覺得有古怪,柳雲绻說話又不自然卡了一下,肖長悅肯定這兩人絕對有事瞞着自己,現在問肯定問不出什麼,到了朝陽殿大概就知道了。
一路上柳雲绻和左宗恬都閉口不言,跟中了失語咒一樣,肖長悅躺在床上還好,一下來走動,就發現身體其實還有些虛,沿途弟子都頻頻疑惑側目,覺得這三人之間的氛圍相較平時奇怪的很。等到了朝陽殿腳下,肖長悅已經氣喘籲籲,柳雲绻見狀,慢下腳步攙着他上台階。
殿中,左宗恤和李淳钰已經端坐其上,邊上坐着協助主事的幾名先生,兩側還立了負責行律的弟子。
這種排場,肖長悅沒在九朝門見過,因為隻有犯了重錯的弟子接受罰判才會出現,往常根本與他無關。
三人心中皆有震驚,柳雲绻和左宗恬本以為即便左宗恤決定重罰肖長悅,頂多就是私下處置,不會搬上台面鬧的人盡皆知,想不到還真做了全套,接下來個把月時間裡,恐怕九朝門上下關于此事的議論不會停歇。
肖長悅來以前,不知左宗恤找他所謂何事,按照往常狀況來想,無非是檢查他的鎮钿并加以修補,眼下面臨此情此景,内心是懵然的。
柳雲绻扶着他到殿中央,左宗恬内心焦慮地跟在後頭。左宗恤見他們二人也跟來,沒有把人帶到就離開的意思,剛要發話叫他們出去,李淳钰及時覆住他的手背打斷,二人相視一眼:
“孩子感情深,雲绻和恬兒都擔心着呢,讓他們留下也無妨。”
左宗恤心想也罷,便不再管他們兩個,視線投向行神禮的肖長悅:“跪下!”
聲嚴厲色。
肖長悅心間一怵,搞不清什麼狀況,迫于座上洶湧滾來的怒意,還是乖乖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