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甯被拍醒,揉揉眼睛,掀開車簾子往外探。朱紅的門楣高懸,鎏金牌匾書着兩個大字:章府。
嘿!這下是真到了。
她起身,不顧芳嬷嬷叮囑,興沖沖掀開簾子。剛站上車闆,眼前猛然一黑,那股熟悉的無力感傳來,像被人一把抽去了筋骨,眼皮一沉,頭往前栽倒過去……
“雪兒!”
像一片落葉,無意識地墜入男人懷中。
頭沉沉地壓着他的手臂,飽滿的臉兒異常泛紅,纖濃長睫投下陰影,越發襯得那張素日明媚的臉脆薄如紙,仿佛一碰就折。
兩次見面,她都毫無預兆地暈在了自己懷裡。
章淩之不由心中一慌,雙手打橫将她抱起,在芳嬷嬷穩健的跟随中,快步往府中走去。
章府,廳堂。
紅木八仙桌旁,王月珠正領着兒子坐在桌邊等候。
她一早便聽小叔子說,有個老友的女兒因家中變故要借住章府,今日會領人上門來。
章嘉義袖着手,歪靠進椅子裡,百無聊賴地垂頭眯眼。分明還隻十七八歲,可那副癱軟的沒皮臉模樣,絲毫沒有少年朝氣。
坐久了實在無聊,他伸個懶腰,“怎麼着?他們還沒來嗎?”
王月珠停下手中的繡活,擡頭瞥一眼兒子,“你等着便是。”
章嘉義撓撓後脖頸,從椅子上慢悠悠起身,“那小表妹若真來了,叫人知會一聲便是,何苦還在這兒幹等着?”
“真他爹的耽誤事兒。”
“砰”地一聲,王月珠把針線往桌上一摔,“你給我坐下!”
章嘉義撇撇嘴,翹着二郎腿坐回椅子裡,掏出那隻他最寶貝的彩釉鼻煙壺,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個噴嚏後,揉着鼻子道:“娘,照我說,你就沒必要把他章越捧得那麼高,不就是接個朋友的小女兒過來嗎?我們何苦在這兒上趕着等呢?”
王月珠抄起針線籃就朝他砸去,“混賬東西!你叔叔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嗎?!哪有你這樣做侄子的?尊卑不分,簡直無禮!我就是這麼教的你嗎?!”
面對母親的一頓好罵,他輕嗤一聲,“叔叔……?娘,你要搞搞清楚,你可是他章越的大恩人!比親娘還親,恩同再造!”
“當年,要不是你一力将他拉扯大,他章越早就不知道餓死在哪條街上了,哪兒還能有現在的造化?他如今這般的風光,禦前侍奉,連升三級,那功勞……有一半都在你呀!”
這話,章嘉義着實沒有說錯。
想當年,章家在嘉興府上,也是頗有名望的耕讀世家,祖上雖沒有做過大官的,但也一直是詩書傳家,累世子弟都不斷有科舉出仕。到了章淩之父親,也是舉人出身,雖未能某個官身,但在嘉興當地,也是很能說得上名号的鄉紳了。
可章淩之命不好,九歲上便沒了爹娘,隻好跟着哥哥嫂嫂過活。沒幾年,哥哥也意外殡天,隻剩寡嫂帶着個還在蹒跚學步的幼侄。
那時節,族中的長輩欺他們孤兒寡母勢弱,一合謀,将章父留下的那點家産全吞并了,連片磚瓦都沒有給他留下。
小章越無路可走,窩在廟裡頭幾乎淪為乞兒,竟或是不知在某一天,凍死、餓死在某個街頭。
王月珠看這小兒實在可憐,于心不忍,便将他一起捎回娘家,守在身邊将養。她自己一個寡婦,帶着個兒子本也艱難,現在又要添上個和自己毫無血親的亡夫留下的拖油瓶,任誰聽了都要搖頭歎息,說這女人犯傻。
為此,王月珠耽誤了改嫁,也沒少挨娘家人的白眼,後面幹脆是帶着兩個小娃,搬出去自立門戶。
就這樣,王月珠竟也一針一線,将兩個小兒拉扯大了。
及至而今,章越平步青雲、出人頭地,也叫王月珠跟着揚眉吐氣了一番。事情傳到鄉裡面,大家又都紛紛感歎,說王月珠是個有福氣的,果然地就叫好人有好報。
“娘!我就這麼跟你說吧,哪怕他将來官做得再大,就是成了這大雍朝的首輔,那也得将你奉為上座!我就不明白了,你何必總是跟他賠着小心呢?”
王月珠垂頭默了默,一段雪白的頸子露着,眼角雖有幾根歲月細紋,卻并不折損她的風姿。豐腴的肌骨,隐約動人,那成熟的韻緻,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不可比拟的味道。
“當初将他帶在身邊,我本也不是為了将來……可以挾恩圖報。”她柔聲開口。
“你叔叔如今不比當年,他現在是朝廷重臣,在外人家都要稱他一聲‘大人’了,而今我們母子這富貴日子,全都仰仗他來。要或不要我們……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他敢不要!”章嘉義暴跳而起,“當年為了養他章越,阿娘你可是……”
“夠了!”王月珠厲聲呵止,她痛苦地閉上眼,濃睫微微顫動,似乎在竭力避免回憶起些什麼。
章嘉義努了努嘴,再說不出話來,蒼白着臉色坐回去,擡起手,猛扇自己一個巴掌。
他這張臭嘴呦!
“總之……他章越要是敢忘恩負義,棄我們母子于不顧,我第一個就要去敲登聞鼓,告他個天昏地暗去!”他氣得咬牙,臉紅脖粗,“我要告到他……扒了他這一身官服,再扒了他一層皮!”
“行了!别說了……”王月珠嘴唇發紫,抖着嗓音道。
章嘉義黯然,看向風韻猶存的母親,心裡實在弄不明白。
母親還是正當年的年紀,可她既不打算改嫁,又不妄圖挾恩以報,真是弄不懂她,究竟在幹耗些什麼呢?
“哎!來人了!”
章嘉義驚叫着起身,王月珠忙隐去眼底的哀恸,深吸口氣,準備擡出個笑臉兒迎過去,卻見章淩之正橫抱着一個小姑娘,面色黑沉地走來。
“怎麼回事?!”
章淩之無暇顧她,隻是邁步往前走,“大門外忽然昏倒了,我帶她趕緊去歇息一下。”
王月珠瞄一眼身旁跟着的壯實仆婦,暗自訝異,隻是焦急道:“要不要叫個大夫來?”
“不用。”芳嬷嬷出口,再次成功吸引了王月珠的視線。
“擺張床,讓姑娘在上面躺一下。她這是老毛病了,大夫來了也沒用。”對于處理這種突發情況,芳嬷嬷很是有經驗。
章淩之點點頭,信任這老仆婦的話,府内有丫鬟快走幾步趕在前頭,替他們打開房門。
王月珠急急跟在後面,章嘉義弄不明白什麼情況,也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遠遠地尾随着。
一行人步入了“疊彩園”,門一關,裡面的情形再也瞧不見。章嘉義扒着月洞門框,腦皮中還映着小姑娘弱如嬌花的身姿,喉結滾了滾,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啧啧,這個章越,表面上裝得正人君子呢。一把把年紀了還不娶妻、連外室也沒一個,卻把這麼個小美人養在身邊,鬼曉得,他到底存的什麼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