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淩之俯身,将顔冬甯平放在床。
房間是早就收拾出來的,王月珠提早幾日便打點好了,以備小姑娘的到來。
床上鋪了層涼簟,曬得柔軟的錦被堆疊在床角。王月珠抖開薄被,就要往冬甯身上蓋去。
“不用。”芳嬷嬷手一攔,王月珠拎着被角,愣愣地退到一邊。
芳嬷嬷單膝跪在床上,松開冬甯前襟的兩粒扣子,擡起她的下巴,捏住臉頰打開嘴,檢查了一下喉嚨。再俯下身,耳朵去探她的鼻息,确認節奏均勻,呼吸順暢沒問題。
随即,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擰開蓋兒,遞到冬甯鼻子下,叫她吸了幾口後,看她鼻翼微有翕動,再拿開。
“沒事了。”她将蓋兒擰回去,瓷瓶收回懷中。“姑娘需要靜養一段時日,待她休整好了,自然便會醒過來。”
一整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極其熟練,一看便是經常有此操作。
王月珠被這情形看得唬住了。這小姑娘是怎麼個情況?莫不是接了個病秧子回來?這哪兒日要是在章府裡頭出了事,誰擔得起這個責任?再者說,阿越如今仕途正旺,要是真在家裡死個人,這也不吉利不是?
心中好一番計較,王月珠不自覺地挨過去,手撫上他的胳膊,“阿越……”
章淩之撤開一步,手抽出來,“嫂嫂今日累着了,先去休息,我同嬷嬷說幾句話。”
王月珠抿抿嘴,垂下手,朝他恭順地點點頭,默默退出房門去了。
“嬷嬷,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章淩之隻知道,顔冬甯身體不好,不能随父遠遷,但卻不知,她竟有突發暈厥的症狀,這着實駭人。
芳嬷嬷沉默幾息,理了理冬甯額前微亂的鬓發,長歎一口氣,“大人,姑娘這毛病,打小就有了,一旦身體累極或是心力損耗,便會突然暈厥。這暈倒,也沒有征兆,所以平時隻能萬分小心,保證她不要太累、心情愉悅。”
章淩之聽完,亦是陷入沉默,随即發問:“大夫如何說?可有法子痊愈?”
芳嬷嬷搖搖頭,“從小,老爺夫人就為姑娘遍尋名醫,至今無藥可解,隻能是小心将養着。”
房間裡,又是一陣沉默。
擔心章淩之心中不快,芳嬷嬷連忙解釋:“大人且放寬心,我們老爺和夫人離京前托我轉達,姑娘的身子他們最是知道。若是……若是……”這個一向麻利果決的仆婦竟是吞吐起來。
“若是姑娘在您府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老爺和夫人自是理解,不會因此訛上大人的。”
章淩之一聽這話,濃眉緊緊蹙起,“嬷嬷這是什麼意思?她還這麼年輕,小小年紀的,如何就能‘有什麼三長兩短’?”
那老仆婦把頭深深垂下,健壯的身軀再沒有往日挺拔,竟是萎靡了下去。
手指撫着冬甯的額角,那裡有一道短小的淺疤,小姑娘愛漂亮,平日裡總是留點碎發,把它遮掩住。
“八歲那年,姑娘起夜,走在半道上,也是忽然就暈厥了,額頭一下嗑在地磚上,血流不止。大冷的天,就這麼躺在地上,幸好半夜叫夫人看見了,否則的話,怕是沒嗑死,也要凍死了。”
從那以後,父母勒令她,起夜必須要叫翠枝陪同。
可千小心萬小心,顔冬甯不可能這輩子都被套在罩子裡、不離開人的視線。
“說難聽點,姑娘這個病,随時都有可能叫閻王爺召喚了去。”
手順勢滑到她的臉頰,小姑娘祥和地閉着眼睛,喘氣均勻。小臉兒飽滿如青澀的柿子,捧在手心,任誰看了都要愛憐。
“所以說,我們姑娘能夠平平安安長到如今,也幸賴老天爺保佑了。”
章淩之回過點神,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孩兒,正是豆蔻年華,本該對未來充滿希冀,可她卻不得不每天都被迫生活在随時會殒命的恐懼中。也怪不得,顔榮夫婦對她多有驕縱,養成了這麼個頑皮的性子。
“我明白了,以後還請嬷嬷多加看顧。”
芳嬷嬷點點頭,“自然。”
*
夕照流金,房間内充盈着向晚的甯靜。
芳嬷嬷正在往房裡收拾着行李,将冬甯帶來的那些叮叮當當的小玩意兒按照她原本在家中的擺放複原。
“孃孃……”
身後傳來呼喚,衣服一把丢進衣櫥,她連忙繞過床帏。
“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将冬甯扶起,小姑娘眼睛迷瞪瞪的,搖搖頭,“就是有點渴……唔……還很餓……”她隻覺肚子裡空空如也,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呢。
芳嬷嬷移到桌邊,給她倒杯茶水。
冬甯擡起胳膊,左瞧右看,又去摸自己的後腦勺。
“放心,你這次沒摔着。”
“多虧了有章大人抱住你,穩穩的,一點兒沒磕碰着。”
冬甯接過芳嬷嬷手中的水,迫不及待大口喝着,芳嬷嬷瞧她這樣,仍覺後怕,“也怪我,沒看住你,就叫你這麼沖了出去。以後下車,千萬我要走在你前頭。”
冬甯咽下最後一口水,直搖頭,“孃孃,這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自己沒注意。”
芳嬷嬷撫了撫她的鬓發,牽出一絲苦笑。
這丫頭,平常的時候,調皮得恨不能每日在那兒大鬧天宮,可偏有事時,又懂事得叫你不忍苛責。
“你呀,平常要乖點、安靜點,現下到了章府更是,可是要收斂着點。”
“嗯,知道啦!”她笑,小酒窩大刺刺的,答應得極其爽快。
“孃孃,這次我睡了多久呀?”
芳嬷嬷看了眼房中的銅壺滴漏,“十八個時辰。”
冬甯張大嘴,無聲動了動,垂頭望身上的錦被發呆。
昏迷的時間……好像越來越久了呢……
手揪住錦被上的芙蓉繡花,小女孩兒雙眼失了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須臾,她手摸上肚子,又朝芳嬷嬷綻出個燦爛的笑,仿佛剛剛臉上的陰雲隻是場幻覺。
“孃孃,好餓呀,我想吃好吃的!”
“好。”芳嬷嬷拍拍她的頭,放下杯子,卻聽房内響起了敲門聲。
門開,正是章淩之。
他身上還穿着官袍,绯色的綢衣上雲雀補子分外打眼,官帽夾在胳膊下,一看就來得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