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京城的街道響起了打更聲。
章淩之坐着轎子回了府,門房聽到動靜,連忙起身開門,替他打着燈籠。
章淩之下了轎,一路往燕譽園去,身姿筆挺依舊,眉眼間是淡淡的疲倦。
剛拐過一道垂花拱門,卻見燕譽園門口,立着芳嬷嬷。
瞧着章淩之過來了,她直挺挺跪下身,“大人,老奴懇請,還望章大人替我家小姐做主。”
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仆婦,章淩之不解其意。
“嬷嬷起來說話,雪兒她怎麼了嗎?”
芳嬷嬷依舊是執着地垂頭跪地,“今兒晚上,因大人久未歸家,姑娘非要在轎廳等候大人。老奴拗她不過,隻好随她去了。本想着章府安全,當不會出什麼意外,可沒成想,老奴正替姑娘燒水之時,竟是聽得前院傳來姑娘的尖叫。待得老奴趕去,就見章公子正抱着我家姑娘過來,姑娘……已經暈厥過去了。”
章淩之聽完,立馬急了,“雪兒現在怎麼樣了?快帶我去看看她!”
芳嬷嬷身形未動,穩如青山,“我已經替姑娘處理過了,暫時沒事,就是同過去那樣,需要靜養一些時日,待到姑娘醒來便好。當務之急,是懇請章大人替我家小姐主持公道,找出令她昏厥的元兇。”
章淩之默了會兒,沉聲道:“你是懷疑,是嘉義做了什麼?”
“是。”芳嬷嬷斬釘截鐵。
章淩之更沉默了。
依他對他那個混賬侄兒的了解,不是不可能,但……他還是覺着難以相信。
顔冬甯這麼小的一個小姑娘,他能下得去手對她做什麼呢?
“我知道了,嬷嬷的心情我理解。但現在雪兒還昏迷着,一時之間也無法對證,這樣,等她醒過來,問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再談替你們主持公道也不遲。”
芳嬷嬷往地上磕三個響頭,直起身子,“多謝章大人。”
“我先去看看她。”章淩之腳尖剛一調轉,芳嬷嬷往他跟前膝行兩步,“大人,不知我家老爺可否有來信?前幾日,姑娘才因為思家心切,哭了好一場呢。”
哎。
他心中重重歎氣。
“未曾。廣東據此路途遙遠,想來第二封信還沒那麼快抵達。不急,若是家書到了,我一定立馬交給她。”
“多謝大人。”芳嬷嬷又是一個磕頭,這才站起身。
芳嬷嬷帶着章淩之進了疊彩園,他直奔床邊,等不及芳嬷嬷搬椅子過來,便撩袍在床沿坐下。
床上的小姑娘安甯地合着眼,臉擦洗得幹幹淨淨,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掖在被子裡。就像他每次見她昏迷時的模樣那般,安靜乖巧,和平日裡的調皮玩鬧判若兩人。
手指不自覺撫上她的鬓發,指腹摸到一塊凸起的淺疤,藏在發迹邊緣,平時不太顯見。
想起芳嬷嬷說過,她八歲那年半夜暈倒,磕破了額頭,差點凍死。想來這便是那時候留下的疤痕了。
心髒隐隐做痛,章淩之甚至生出幾分自責。
都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她。說好的,會護她平安長大的,無論發生什麼都要陪着她的。
*
頭很暈,很痛,渾身酸軟。
又是一個昏昏沉沉的覺,漫長到好像差點就醒不過來了。
冬甯艱難地睜開眼,一束光線刺入眼中,她未及适應,立馬半眯起眼睛,待到瞳孔重新接納了光明,方才徹底掀開眼皮。
入眼,是羅帳香暖的架子床,明亮的燭光将帷帳上的蝙蝠壽桃紋照得清晰。她呆望了幾瞬,口中幹燥難耐,這才遲滞地動了動眼球,去尋屋裡的人。
屋角的美人榻上,半倚着一個人,修長的手指夾着書卷,正專注地翻看。
沒有開口喚他,她隻是傻呆呆地盯着他的臉,腦子僵硬混沌着。
榻上的人不經意一個擡眸,正對上小姑娘無神的眼睛。
章淩之立即放下書,桌上倒了杯茶,“先喝點水。”他右胳膊将她攙起,叫她倚靠在自己肩頭。
冬甯輕啜幾口,幾縷清水下肚,她總算清醒過來點。
“還要喝。”
她隻要一開口,總是忍不住跟人撒點嬌。
章淩之聽她這語氣,反而高興起來,又去接了杯茶水來,将她攬在肩頭,遞到嘴邊喂她喝了幾口。
正在碧紗櫥裡眯覺的芳嬷嬷也被鬧醒了,轉過屏風來,“甯姐兒醒了?沒事吧?”她俯身握住她兩隻手。
冬甯搖搖頭,眼神才剛剛聚焦,小臉兒蒼白如紙,似乎不太想說話。
芳嬷嬷本想趕緊給她弄點吃的來,她這次昏迷了二十一個時辰,比上次又久了點,就怕給人都餓壞了。
眼睛又瞟到滿臉關切的章淩之,她還是想趁着他在,先把這個事兒問清楚了。
“甯姐兒,現在章大人在這兒,前日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你都跟我們說說。”
芳嬷嬷的問話喚起了她那夜可怖的回憶,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是刹那烏青。那可怕的物什仿佛還印在瞳孔上,還有男人嘴裡臭不可聞的酒氣,兜頭澆下來,困得她不能呼吸……
“嘔!”
她雙手連忙捂住嘴,把那嘔吐物硬生生堵着,生怕弄髒了床褥。
“甯姐兒!”
芳嬷嬷跳起,轉頭推開門,就去打水。
章淩之手順了順她的後背,“沒事的,吐出來。”
“唔……”冬甯俯下身子,固執地雙手堵住嘴,搖了搖頭,眼角都洇紅了,就是不願吐出去。
章淩之并攏雙手,遞到她跟前,“乖,吐出來就舒服了,沒事的。”
看着那雙幹淨的大掌遞到面前,她眼角逼出了淚花,拼命搖頭,說什麼也不肯。
“雪兒乖,聽話。”
又一股酸氣從胃裡頭沖上來,伴随着他溫柔的輕哄,她實在忍不住了,“嘔!咳咳……”
一大口酸水吐在他掌中。
她扶着床沿,不住咳嗽,似乎要将胃裡最後一點污穢都咳盡。
芳嬷嬷剛端着水盆沖進來,就看到這一幕,吓得連忙把盆兒放床櫃上,“大人!”
“無事。”章淩之不緊不慢地起身,将手泡進水盆裡,又接過芳嬷嬷遞來的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手。
芳嬷嬷坐到床邊接手,将咳得快要彎折了的冬甯扶起,替她順着背,“好些了沒?還想吐嗎?”
冬甯痛苦地搖搖頭,根本說不出話來。
她本就昏迷了近兩天,躺在床上未進米水,吐出來的全是酸水,真是把胃裡最後一點東西都掏空了。
芳嬷嬷瞧着心疼,給她倒了杯水,喂她漱幾下口,這才扶她靠回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