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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冊子是你抄的?”
時琛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時,聞禮之正蹲在溪邊洗衣。小侯爺的鹿皮靴碾住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賬冊嘩啦啦翻到錯處。
溪水晃蕩,映出兩人交疊的倒影。
時琛腳尖使力,聞禮之立刻痛得嘶聲。他跪下身:“世子。”
賬冊被摔到眼前,聞禮之垂下眼眸。
“奴才愚鈍,請世子責罰”
時琛眯起眼睛,染上幾分玩味。他舔舐着虎牙,審視着面前的人。雪白的脖頸彎出一個優雅的弧度,并不像常年做粗活之人所有。
一股力道猛地擡起聞禮之的下巴。
“我真想知道。”時琛的眼底燃燒起不知名的火焰,“聞家的公子,能愚鈍到哪去?”
惡劣的獵手自然不肯放過獵物眼裡轉瞬即逝的驚愕和慌亂。
四目相對。
聞禮之看見時琛的情緒——那是一種孩子碾碎螞蟻時的專注,漫不經心又興緻勃勃。
聞禮之心裡早有鋪墊。以侯府的資源,打探一個罪奴的底細,不說輕而易舉,隻能說是大材小用。何況聞家在江南的産業做得招搖,自己的身份被知曉隻是時間問題。
時琛問:“聞公子是吧。聞什麼?”
“罪奴不敢稱公子。”聞禮之四平八穩地答,“奴名文硯。”
捏着下巴的手猛地施力,一雙豔麗的狹長眼眸染上憤怒色彩。
未待年輕的小公子傾瀉他的怒火,聞禮之輕輕開口:“世子。”
“您腳底沾了海沙。”
時琛的視線轉移到靴緣,随後瞳孔猛地收緊。
——那裡黏着幾粒晶亮的粗鹽,是鹽倉特有的灰海鹽。
“淮鹽入庫該用青磚鋪地,隻有陳年私倉才用海沙防潮。”他聲音平靜,像在讨論今日天氣,“世子既已去過鹽倉,賬房的鹽賬……”
時琛突然大笑。
他半蹲下身,“好一條會聞味的狗。”時琛嗓音甜得像蜜,眼神卻冷得駭人。他靠近,溫熱的鼻息打在聞禮之鬓邊,來自少年身軀的溫度似乎都能被感知到,若非氣氛詭異,兩人正是耳鬓厮磨的暧昧姿勢。
“畜牲太聰明不是好事,想來聞公子是懂的。”說話的氣流搔得聞禮之耳垂泛紅,“不知聞家這隻狗,能不能記住你的‘主人’是什麼味道?嗯?”時琛把“主人”兩個字咬的很重。
“奴才嗅到了。”聞禮之啞聲笑了,“世子用的沉水香。”
時琛的笑意驟然消失。
沉水香名貴,是三年前江南進貢的絕品。聞家有香料産業的分支,聞禮之知道沉水香并不奇怪。
問題出在,如今這沉水香,僅裴丞相相府上有。侯府所用自然是裴相賞賜。
聞禮之這一言,不輕不重地刺中問題關鍵。當朝永甯侯與裴相間的遠近親疏,朝中人人緘口不言,卻又心知肚明。
死寂。
感受到空氣停滞得有些久,聞禮之剛欲擡頭,後背便猛地一沉——
“砰——”
聞禮之猛地弓身,嗆出一口血沫,指尖死死扣住溪石才沒栽進水裡。喉間腥甜翻湧,他咬牙咽下,可胸腔裡那股灼痛卻逼得他悶咳出聲,前胸的烙印也跟着撕裂般疼起來。
時琛歪頭看他,紅綢發帶垂落肩頭,像條吐信的蛇。
“這就受不住了?”他輕笑,靴尖抵住聞禮之的膝窩,慢慢施力,“我還以為聞家的骨頭有多硬——剛才不是,很有能耐嗎?”
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聞禮之眼前發黑,卻仍撐着沒倒。初春的冰水浸透衣袍,寒意滲進肺腑,激得他又低咳兩聲,唇邊溢出一線血絲。
“文硯。”小侯爺的聲線冷得像淬了冰,“我真讨厭你這副樣子。”
他猛地拽起聞禮之的衣襟,将人狠狠掼在溪石上!
後腰撞上青石的悶響裡,聞禮之聽見自己骨骼的哀鳴,眼前一陣陣發黑。
待視線再次清明,隻見時琛離去的背影。赤紅衣擺随步伐搖動,金色暗紋在日光下若隐若現。
聞禮之低低喘着,他擡袖拭了拭唇角,卻在袖口留下一道暗紅。
日光灼眼。
他疲憊地閉上眼。
——
阮阮半夜溜進柴房時,聞禮之正蜷在角落,胸前的烙印又滲出血。
“你疼不疼?”她小聲問,遞過一塊沾了藥膏的帕子。
聞禮之搖頭,卻接過帕子,細微的動作都扯動筋骨的傷處,肌肉叫嚣着泛起尖銳的酸痛。
阮阮将浸濕了布巾覆在他額頭,“這要是發起高熱可怎麼辦……抄賬而已,你怎得觸怒了小侯爺?怎能把人打成這樣呢?這麼冷的天,小侯爺這簡直是——”
聞禮之輕聲打斷她未完之言,“阮阮。”
阮阮眉頭一蹙,睫毛顫動片刻,終是未語,隻“唉”了一聲。
聞禮之歎出一口濁氣。
鹽運虧空的秘密,裴相與侯爺的關系。
是餌,也是刀。
可他不能逃。也不能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