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幹草堆旁，手指顫抖着去擦聞禮之肩上的血痂。藥包在兩人之間傳遞了三次，誰都沒能說出一個字。最後是聞禮之先别開了臉，喉結滾動着咽下一聲嗚咽。

……何必呢。

聞禮之攥緊了藥包，指節發青。他想說“謝謝”，又想問“你不怕嗎”，可最終隻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阮阮的眼淚突然砸下來。

她猛地伸手，似乎想碰一碰他肩上的傷，卻在半空停住，最終隻是把一包幹淨的裡衣輕輕放在草席上。

走吧。聞禮之用口型說。

阮阮咬着嘴唇點頭，轉身跑進雪裡。

聞禮之支起身子，将額頭抵在門闆上。木頭的涼意透過皮膚，他聽見阮阮壓抑的抽泣，聽見雪落在屋頂的聲音，唯獨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相府中。

冬末，竹林上覆着薄雪。

青瓦上的冰溜子滴着水，一聲一聲，像更漏。

裴霄雪執白子，指尖玉色溫潤，在棋枰上輕輕一點：“侯爺，該您了。”

時戬摩挲着黑棋，目光落在棋盤一角：“裴相的新政，推進得如何了？”

“尚可。”裴霄雪微笑，“隻是清流那邊……謝禦史近來上了三道折子，說‘裁軍過甚，恐傷國本’，昨日那道《請罷鹽鐵專賣疏》，竟說動了三位閣老聯署。”

時戬落下一枚黑子，淡淡道：“謝閏章不足為慮，身後不過些寒門學子，隻顧忌他欲借肅王之手。 ”

“寒門之力不可小觑。”裴霄雪搖搖頭，“當年聞家也以寒門起家。聞嶽那篇《漕運疏》掀起的軒然大波，至今仍有餘浪。”

時戬擡眼：“聞嶽此人倒是有經邦緯國之才。隻是通敵叛國，死有餘辜。”

“他若能識時務些，”裴霄雪歎了口氣，他指尖點了點棋盤，“可惜證據确鑿。北狄密信、軍饷虧空，連他親筆簽的鹽引都有問題。”

“自作孽。”時戬冷笑。

棋枰旁，鎏金香爐裡爆了個香花。

裴霄雪輕笑出聲：“若這樣說，倒也是無巧不成書，謝閏章也要在鹽上動手。”他話鋒一轉，“昨日肅王府将參似與侯爺麾下糧草官在醉仙閣共飲。”

白子點入黑子腹地。裴霄雪略一挽袖，用麈尾拂開飄落的沉香灰，“手下在外走動，侯爺可要多留心。”

時戬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頓。

棋枰上，随着裴霄雪這一子落，黑棋瞬間如大廈将傾，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時戬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棋室内溫暖如暮春，此刻指尖卻微微生寒。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聞家，想起聞嶽臨刑前那個眼神——那個江南首富直到刀架在脖子上，還堅信朝廷會還他清白。

“邊關糧草短缺，想必是手下讨教其中之事。”見棋盤上的頹敗已成定局，時戬黑子投入棋罐，“本侯疏漏。丞相說的是。”

裴霄雪端起茶盞。熱氣氤氲裡，他似回複時戬，又像自語，“不該留之人不可留……這盤棋，總要有收網之日。”

一道冰溜子從檐角墜落，在玉階上摔得粉碎。

回府馬車上，時戬閉目養神。

車輪碾過薄雪的聲響沉悶而單調，時戬閉目倚在軟墊上，指節一下下叩着膝頭。

裴霄雪最後那枚白子落下的脆響，仍在他耳畔回蕩——天元，不偏不倚，正點在他黑棋的氣眼上。

肅王的人與自己麾下接觸，竟被裴黨盯得這樣緊。

時戬唇角繃緊。裴霄雪話裡的敲打和試探，他聽了個明白。

時戳掀開車簾。

遠處相府的輪廓模糊不清。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聞嶽站在商會高台上，青衣磊落，笑稱 “商道即仁道。”

聞嶽啊聞嶽。他譏笑。這世道，你告訴我，你要怎麼行你的仁道？

車簾透進來的雪光讓他微微眯起眼睛。

朝廷如今三派相争，裴黨聲勢浩大，裴霄雪又得帝王青睐。清流頑固，卻有資曆，閣老出言，任誰都要敬上三分。肅王在軍中根基漸深，軍功赫赫，頗有威信。

裴霄雪這一子，竟是要把他逼上懸崖邊。

我的誠意還不夠？時戬嘴角微微扯起，眼底卻籠上寒霜。裴霄雪非是良主，若繼續與虎謀皮……

馬車忽地颠簸，晃斷了思緒。

時戬看向窗外。侯府的輪廓在暮色中出現，宛若一隻蟄伏的獸。

——這盤棋，還遠未到終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