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杏花簌簌,青石橋下浮萍輕晃。
阿鸾踮着腳趴在橋欄邊,藕節似的小胳膊探出,指尖點着水面。一瓣杏花輕輕栖在她烏黑發間,像落了一片細雪。
她不過五六歲,梳着雙丫髻,發間纏着嫩柳枝,仰頭朝他笑:“哥哥,魚在啄我的手指!”嗓音脆生清越,像檐角輕晃的銅鈴。
聞禮之攏袖而立,一身雨過天青色的杭綢直裰被風拂得微微揚起,露出腰間懸着的一枚羊脂玉佩,玉下綴着深青流蘇——那是去歲生辰時父親從蘇州玉坊帶回的,說是“君子如玉,不可無飾”。
“當心掉下去。”他伸手虛虛護在阿鸾身後,摘掉妹妹頭頂一片杏花。
“我才不怕!”阿鸾回頭,杏眼彎成月牙,“哥哥會撈我上來,對不對?”
“你呀。”聞禮之寵溺地一點阿鸾鼻子。
遠處傳來搗衣聲,混着賣花娘的吳侬軟語:“茉莉——白蘭——”
聞禮之剛要彎腰抱阿鸾,身後卻傳來父親的聲音:“禮之。”
聞嶽負手立在廊下,一身靛藍長衫,眉目肅然如墨筆勾勒。他手中握着一冊賬本,卻并不翻開,隻淡淡道:“過來。”
聞禮之走過去,衣擺掃過石階上零落的杏花瓣。父親考他心算,他答得流利。
“啪嗒——”
算盤忽然從案上滑落。
父親穩穩接住算盤,可耳畔卻炸開珠玉崩散的聲響。算盤珠子噼啪砸地,如一場驟雨。
聞禮之瞳孔一縮。
眼前景象倏然碎裂。
青石橋坍成粉末,阿鸾的笑臉融進雨霧,賣花聲戛然而止,父親的身影如被水洇開的墨迹,越來越淡。
最後一聲脆響——是藥碗砸在地上的聲音。
瓷片四濺,一帕染血的絲絹飄落,蓋住了夢境裡最後一瓣杏花。
小泥爐上的藥罐咕嘟作響,褐色的藥汁在陶罐裡翻滾,蒸騰起帶着苦味的白霧。
阮阮支着下巴,眼皮直往下墜,手裡的蒲扇越搖越慢,差點戳進爐灰裡。她猛地一個激靈,慌忙擦了擦嘴角,坐直身子。
門軸“吱呀”一聲,聞禮之撩開布簾,帶進一縷帶着梨花香的春風。
“春困?”他接過蒲扇,指尖在爐邊試了試火候,“去歇會吧,我來。”
阮阮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文硯哥!三小姐的藥不能——”話到一半又咽回去,讪讪道,“……不能熬過頭。”
聞禮之撥了撥藥罐:“我知道,血竭後下,忌鐵器。來時雅蘭交代過了。”
阮阮應好。
她正眯着眼睛抻懶腰。忽聽聞禮之問:“是小姐病了?”
“可不是!”阮阮湊近低聲道,“三更天咳醒時,帕子上全是……”她突然咬住嘴唇,眼睛瞟向窗外。
聞禮之沒有接話,隻将扇子輕輕一壓,火苗倏地矮了三分。
阮阮剛欲開口纏着聞禮之講些閑話,話語卻在看到他比平日蒼白幾分的臉色後消解在喉間。
爐火映着聞禮之的側臉,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連唇色都淡得幾乎看不見,好像整個人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倦意,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住了。
阮阮絞緊衣角,懸在半空中的問候剛要脫口而出,卻想到那日覆着薄雪的庭院,聞禮之蜷縮的身影。于是徒勞似地張了張嘴,卻如鲠在喉。
她躊躇片刻,終是蹑手蹑腳退了出去。
藥房裡安靜下來。聞禮之緩緩松開緊握的蒲扇,掌心赫然幾道月牙形的指甲印。他望着爐火出神,恍惚間又看見夢中那座青石橋,阿鸾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停滞般寂靜的空氣裡,隻有藥汁翻滾的聲音。
時瑩閨房。
素色紗帳垂落在床柱四周,窗邊一盆蘭草蔫着葉子,藥的清苦混着淡淡冷香,在寂靜中浮動。時瑩靠在床頭,手腕搭在錦緞迎枕上,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皮膚蒼白得幾乎透明。
葉明珏三指搭在她脈上,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如何?”大夫人攥着帕子,指尖發白。
“氣血兩虧,舊疾牽動。”葉明珏收回手,語氣平靜,“需靜養,忌憂思。”他從藥箱取出一卷素箋,“我先開個方子。”
大夫人連忙引他出去細問。房門将關未關時,一陣腳步聲逼近。
時琛大步走了進來。
“你手怎麼這麼冰?”他一把攥住時瑩的手腕,眉頭擰得死緊。
時瑩恹恹擡眼:“死不了。”
“……你!”時琛喉結滾動,憋出一句:“藥呢?”
“煎着呢。”時瑩抽回手,“你今日倒有空來瞧我?”
時琛冷笑:“怎麼,我還得挑日子?”話雖硬,人卻往炭盆邊挪了半步,擋住風口。
正說着,門外傳來輕叩,聞禮之的聲音隔着門簾傳來:“藥好了。”
時琛頭也不擡:“端進來。”
腳步聲頓了頓。随後門簾掀起,藥氣混着微苦的風一起卷入内室。
時瑩的目光透過紗帳。
她早知道這人,從父親告知的那段不由自己決定又被退掉的婚約中知道,從侯府奴仆口中所傳弟弟做的那些荒唐事中知道。可說到底,見其人,還是第一次。
眼前人走入内室後眉眼低垂,毫不逾矩,行禮時肩背挺直如竹,連奉藥的姿勢都帶着幾分舊日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