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悄悄撇嘴,小侯爺這般來了興緻就折騰,最後還不是她們這些下人收拾爛攤子?不辛苦,命苦。
待時琛甩着濕漉漉的袖子去後院取泉水,春桃望着竈房那團黑乎乎的焦米歎氣。忽地仿佛察覺什麼,扭頭看向身後。
聞禮之不知何時已站在廊下,素袍粗衣被風吹得微微鼓起。
“莫憂心,重新蒸一鍋就好。”聞禮之笑着安慰春桃,挽起袖子,“火候我來控。”
春桃眼睛一亮,剛要道謝,卻見聞禮之望向世子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等糯米蒸好晾涼,他忽然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将幾片淡黃色藥材撒進時琛那壇半成品裡。
“這是……”春桃遲疑。
“紫蘇籽。”聞禮之向春桃晃晃油布包上的标簽,解釋道:“養胃的。”
春桃恍然大悟。前幾日深夜,世子胃疾發作,疼得在榻上蜷成一團,侯府下人亂作一團。
“文硯哥總是這般細心。”春桃忍不住贊歎道,看着他将最後幾粒紫蘇籽仔細埋入酒壇,“連奴婢都沒想到要往酒裡添養胃的藥材。”
她望着聞禮之仔細埋入紫蘇籽的修長手指,心頭突然一酸。這人記得世子的病痛,卻從不提自己被世子折辱時的難堪。
“文硯哥……”春桃聲音發緊,“你總是這般……”餘音在舌尖轉了一圈,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聞禮之聞言隻是淺淺一笑,指尖輕輕拂過壇沿沾着的梨花瓣:“不過是些小事。”
倒是一語雙關。
三更梆子敲過兩遍,時琛仍坐在梨花樹下,腳邊歪倒着幾個空酒罐。月光将白瓷映得發亮,裡頭殘存的幾滴果酒正順着罐口往下淌。
時琛仰頭灌下最後半盞,甜膩的梅子香混着酒氣在喉間燒灼。他惦記着他新釀的梨花白,酒卻得待幾日才開壇,隻得拿些果酒解饞。這酒入口清新柔滑,倒像極了近日朝堂上那些綿裡藏針的争執。
父親下朝後回到侯府時鐵青的臉色又浮現在眼前。那幫清流大臣們跪在殿前高喊“新政苛稅”,而肅王的人馬卻在邊關等着軍饷……時琛忽地捏碎飄落到掌心的梨花,汁液沾了滿手。
“世子,更深露重……”小厮捧着披風欲言又止。
“滾!”時琛突然揚手砸了酒盞,“都滾!”
那小厮逃難似地離開,剛要走就被時琛叫住。
“叫聞禮之來。”時琛煩躁地說。
小厮擡眼,月上中天。
他隻得硬着頭皮答應,好抓緊退下。
半晌後,聞禮之踏入庭院。
月光下,那襲單薄衣衫顯然是被匆忙披上的,衣帶系得松散,未束的長發用一根麻繩草草挽在腦後,倒比平日整齊的裝束多了幾分生氣。
聞禮之剛要跪下行禮,就被時琛用酒壺指了指石凳:“喝。”
瓷碗裡琥珀色的液體晃出漣漪。聞禮之垂眸啜飲一口,酸甜的果香立刻纏上舌尖——是今年新釀的桑葚酒,入口溫潤,卻暗藏後勁。
“比起你們江南的軟綿貨色如何?”時琛支着下巴,眼底映着碎月。
“江南酒如春雨,此酒似秋霜。”聞禮之将碗輕放回案上,“初嘗不覺,轉瞬入骨。”
“好個‘轉瞬入骨!’”時琛突然傾身掐住他下巴,将剩餘的酒液直接灌進他口中,“那你說……是本世子的酒烈,還是你文硯的性子烈?”
酒液猛地灌入喉中,聞禮之猝不及防嗆住,偏頭劇烈咳嗽起來。他肩膀震顫着,幾滴殘酒從唇角溢出,順着下巴滑落,在衣襟上洇開深色的痕迹。手指下意識攥緊石凳邊緣,指節都泛了白。
“世子,”聞禮之啞了嗓子,“您醉了。”
“我沒醉!”時琛猛地上前,眼前卻一陣天旋地轉,踉跄着往前栽去。
聞禮之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手臂剛環上他的腰,就聽懷裡人掙紮着低喝:“誰準你碰我——”
話音未落,時琛整個人便栽倒在聞禮之懷裡。灼熱的呼吸噴在頸側,像火星濺上雪地,聞禮之渾身一僵,立刻告罪後退。
時琛剛勉強站穩,一陣夜風忽地掠過,他身形一晃,直挺挺往前栽去。
聞禮之一驚:“世子!”他連忙接住時琛,半拖半抱地将人弄到梨樹下。
時琛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月光映着他泛紅的臉頰,眉頭卻仍緊緊皺着,像是夢裡也在跟誰置氣。
聞禮之低頭看了看暈倒的人,又擡頭望了望月亮,扶額苦笑。
翌日清晨。
時琛在榻上睜眼,頭疼欲裂。
身上披着自己的外袍,他努力回憶昨晚的記憶,記憶一片混沌,隻有支離破碎的碎片。
太陽穴突突跳動,時琛皺眉撐起身,啞着嗓子問:“文硯呢?”
侍女春桃戰戰兢兢答道:“天沒亮就去刷馬廄了……”
時琛焦躁地一揮手讓她退下,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披風邊緣。那布料被他體溫煨得溫暖,湊近時,似乎還殘留着某人因泡在侯府賬房而浸透的紙墨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