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禦花園的琉璃亭四角懸着宮燈,将裴霄雪的身形描上一圈淡金。
他倚在青玉案旁,麈尾橫陳膝上,素白廣袖垂落如靜水。石案上,《九邊輿圖》正攤開,朱砂标記的漕運航道如血絲般刺目。
“鄭閻近來是有些忘形了。”皇帝随手折了枝晚開的垂絲海棠,别在輿圖一角,“連漕運衙門的賬都敢糊弄。”
裴霄雪目光輕掃過圖上标記:“鄭運使新官上任,總想着多燒幾把火。”
他目光随着皇帝指尖停在那幾處标記的鹽倉上,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陛下勿憂,不過鹽道上的規矩……臣會讓他明白的。”
蕭景琰笑道:“水至清則無魚。倒是那些沾着三分濁氣的,最懂得分寸進退。”
夜風忽起,吹亂案上奏折。蕭景琰按住其中一封,恰是謝閏章彈劾新政稅賦過重的折子。
“清流如今勢大啊。”蕭景琰歎氣,像在談論今天天氣陰晴,“連肅王都敢當庭頂撞。”
“《韓非子》有雲:‘冰炭不同器而久。’”裴霄雪接過内侍遞來的參茶,先奉予皇帝,“寒門學子初入仕途,自是直言敢谏、銳意求新。”他低頭抿茶,“謝禦史立身朝堂,風骨铮铮令衆敬服,隻是處世之道過于端方……”
“靜臣。”蕭景琰忽然叫他。
裴霄雪擡眼:“臣在。”
蕭景琰眸光微閃,忽而将話鋒轉向無關瑣事:“朕十歲那年,靜臣還是翰林侍講。”他指尖劃過茶盞,“你教朕讀《孟子》,說‘民為貴’……”
“陛下當日問臣,‘若民貴,為何父皇要殺谏官?’”裴霄雪垂眸,轉瞬間便已會意,麈尾指向亭外盛放的牡丹,“臣折了朵花答:‘去冗枝,正為護根本。’”
皇帝大笑,驚飛栖在太湖石上的夜莺。
遠處突然炸開一簇煙花,照亮裴霄雪半邊面容。蕭景琰望着那轉瞬即逝的光華,輕聲道:“靜臣啊,你說這盛世煙火……照得盡天下暗處麼?”
裴霄雪白玉麈尾在風中紋絲不動:“持燭而行,當先照十步之途。至于檐角蛛網,終有照拂不及之處。”
永州城的朱雀大街上,韶春節的萬千花燈将夜色燙出一個個暖黃的洞。
綢緞莊的夥計正踩着梯子挂最後一盞走馬燈,那燈面繪着的司春神女“韶”随風轉動,七色裙裾掃過糖畫攤子蒸騰的甜霧。
時琛一身靛藍織銀袖袍,腰間蹀躞帶隻懸了枚白玉環,活脫脫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聞禮之跟在他身後半步,素青棉布直裰洗得發白,卻因挺拔如竹的身姿,反倒比滿街華服更惹眼些。
“世......公子。”聞禮之在糖人攤前猛地改口,喉結微動,“這龍須糖……”
“買!”時琛已經捏起支兔子燈往他手裡塞,金粉描的兔眼睛在燈影裡忽閃,“你拿這個。”燈影裡他眉眼灼灼,倒比那描金繪彩的燈籠更亮三分。
“那個藍衣裳的,還有那個白裙子的——”話到一半突然忍俊不禁,那少女面人的模樣,竟有幾分像他那冷臉的姐姐。
聞禮之默默将三文錢放在攤上,收好時琛挑的面人。
街中央的燈謎台前擠得水洩不通。紅綢懸挂的謎面墨迹淋漓:七色化春水,天露潤新芽——打一典故。
時琛正蹙眉思索,忽覺袖口被人輕扯。
“‘韶神遺绫’。”聞禮之道,溫熱氣息驚得時琛耳尖發癢,“上古時,司春神女“韶”以七色彩绫為筆,蘸取天河甘露,于人間繪就萬紫千紅……”
“這位公子猜中了!”掌櫃的笑着打斷,捧出一疊彩缯,“按規矩,該系在最重要的人發間。”
時琛把絲帶往聞禮之手裡一拍:“愣着作甚?”轉身時馬尾辮掃過對方手腕。
聞禮之低頭替他束發,指尖掠過鬓角時,燈河忽然倒映在那雙總垂着的眼睛裡——此刻盛滿碎金的眸子讓時琛心頭突地一跳。
“好了。”聞禮之退後半步。七彩絲帶纏着時琛的高馬尾,少年轉頭的瞬間,流蘇掃過微紅的耳尖,竟比那畫上的司春神女更鮮活三分。
兩街叫賣聲不絕于耳,時琛用手指繞着發間的彩綢絲帶玩,突然轉頭問道:“對了,你表字是什麼?”
聞禮之整理衣袖的手微微一頓:“回小公子,在下沒有字。”
“沒有字?”時琛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你不是已經及冠了嗎?”
彩燈的光影在聞禮之臉上明明滅滅:“公子,我及冠那日,還颠簸在來永州的馬車上。”
言下之意——那時誰能為他取表字呢?
時琛的手指突然僵在絲帶上。彩綢纏住了他的指尖,越扯越緊。
他喉結一滾,将那些尖銳的字句咽回喉嚨。
不覺間二人行至護城河邊。
市集的喧嚣聲已遠,萬千盞花燈于河面綻放。粼粼波光中,暖黃燈火與夜空交相輝映,燈影在漣漪裡碎成流動的金箔。
有個總角小兒正踮腳往燈上寫“爹爹平安”。時琛盯着看了許久,直到聞禮之捧着盞素白河燈回來:“公子要放嗎?”
“都是小娃娃玩的……”時琛話音未落,遠處突然爆出歡呼。原來是一對新人正在放鴛鴦燈,新娘的蓋頭被風掀起半邊,露出羞紅的臉。
聞禮之已将筆蘸好墨:“總要許個願。”
時琛接過筆。他蹲下身,卻突然想起十歲生辰那天,父親卻在府裡大宴賓客慶賀升遷,于是母親便偷偷帶他出來放河燈。那時母親的笑意比花燈還要溫柔。
後來,侯府被母親凄厲的哭聲和父親冰冷的咒罵填滿,還有姐姐那張常年帶着厭倦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