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跳動,映得裴照臨面容半明半暗。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琴弦,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父親今夜……面聖還順利嗎?”
“順利。”裴霄雪端起茶盞,“陛下誇你琴藝精進。”
“兒子慚愧。”
“不必慚愧。”裴霄雪啜了口茶,“雲昭公主很喜歡你的琴。”
裴照臨的手指猛地按住了琴弦,發出一聲刺耳的铮鳴。
“父親……”
“怎麼?”裴霄雪擡眸,“不願意?”
裴照臨胸口微微起伏,卻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兒子隻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父親為何……”他聲音漸低,“為何一邊教我讀‘君子憂道不憂貧’,一邊又……”
“又?”裴霄雪放下茶盞,瓷器與木案相觸,發出一聲輕響,“又讓你尚公主?”
裴照臨倏地擡頭,眼中隐有水光:“兒子不敢。”
“不敢?”裴霄雪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你剛才彈《廣陵散》時,可不是這樣的。”
他伸手按住兒子的肩膀,力道不重,卻讓裴照臨無法起身:“照臨,你記住,裴家的權勢是皇家給的。沒了皇家,我裴霄雪什麼都不是。”
“那父親當年在翰林院……”
“我告訴過你慎言前朝事。”裴霄雪打斷他。似是覺得自己太過剛硬,他聲音慢慢柔和下來:“當年我以為,一支筆可以寫盡天下不平事。”他松開手,“後來才知道,筆再利,也利不過刀。”
裴照臨怔怔望着他。
裴霄雪望着窗外夜色,聲音低沉:“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照臨,這已經是父親能給你最好的了。”
裴照臨指節微微泛白。半晌,他才低聲道:“我明白了。”
“去吧。”裴霄雪轉身望向窗外,“明日進宮,彈一曲《鳳求凰》。”
夜風穿堂而過,吹熄了燭火。黑暗中,裴照臨的聲音輕如歎息:
“……兒子遵命。”
裴霄雪離開後,室中隻剩半盞冷茶、一爐将燼的香。裴照臨盯着案上那把焦尾琴,指尖無意識摩挲過琴弦。
“君子守節,如竹虛懷。”父親曾教他握筆習字,在紙上寫下那些字句,也曾握着他的手在弦上按壓——早年裴家尚未顯達,他習字學琴的啟蒙導師,皆是父親。
如今名冠天下的琴師親言要收他為弟子,那些“明理慎獨”的訓誡卻已成為弦上洗不淨的血鏽。
他突然狠狠撥弦,一聲裂帛般的嗡鳴撕破寂靜。
更聲遙遙傳來。三更天了,裴照臨卻覺得時間早已停滞。
喉間湧上一股鐵鏽味,他咬破了口腔内壁,苦澀卻比疼痛更先湧上心頭——至少這疼痛是真實的,比那些冠冕堂皇的“為家族計”要真實得多。
成和四年冬,大雪紛揚,天地一白如素缟。
年輕的裴霄雪抱着剛修完的起居注穿過翰林院,忽然聽見假山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少年蜷縮在牆角的陰影裡,單薄的衣袍被雪浸透,懷裡卻緊緊抱着一卷殘破的書。那是三皇子蕭景琰——一個連太監都敢克扣炭火的皇子。
裴霄雪本不想多管閑事。可當他走近時,少年擡起頭,那雙眼睛裡的倔強讓他腳步一頓。
“……閣下若要告發,便去吧。”蕭景琰的聲音沙啞,卻硬撐着不肯示弱。話還未說完就打了個顫,牙齒磕出細響。
裴霄雪沉默片刻,隻是解下自己的棉袍遞了過去。
蕭景琰沒接,死死盯着他。
裴霄雪也不強求,轉身便走。可五日後,他在同一處牆根下發現了一疊謄抄整齊的《衡律》殘篇,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一個十三歲少年之手。
裴霄雪盯着那疊紙看了很久。
他想起自己今晨被掌院學士扔出經筵的奏本。那老頭罵他“年輕氣盛,不知死活”。
有心念一動。裴霄雪最終把那疊紙塞回牆縫,附了一張字條:
“天工未竟,自奮執棋。”
——他沒署名,也沒多說半個字。
又過了半月,蕭景琰在雪地裡等他,手裡捧着一冊手抄的《鬼谷子》,墨迹未幹。
“……請先生指點。”
裴霄雪接過書,翻了兩頁,忽然笑了。
“殿下抄錯了一處。”
他抽出筆,在頁邊補上正确的句子,又添了幾句批注。蕭景琰湊近看,呼吸幾乎拂過他的袖口。裴霄雪這才發現,少年的睫毛上結了一層細霜。
那一晚,他翻牆送去三本書,一件厚棉衣。
五更鼓撞碎晨霧,裴照臨終于伏在琴上昏沉睡去。
裴霄雪的轎子停在宮門外,他掀開轎簾,遠處宮牆的影子壓在天際線上,像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檻。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冬夜,他第一次翻過翰林院的西牆。他沒幹過這個,落地時還扭了腳踝,袍角也被瓦片劃破。幾片碎瓦掉落在地,聲音清脆,利落,像某種決斷。
“大人,該進宮了。”随從低聲提醒。
裴霄雪收回目光。
轎簾垂落的瞬間,他斂去思緒帶來的波動,神态上又變成了那個滴水不漏的裴丞相,指尖卻在膝上無意識地敲了兩下,像是多年前在翰林院值夜時,輕輕點過書頁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