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下的皮膚微微發燙,疤痕凸起的觸感清晰分明。時琛的指尖頓了頓,随即緩緩摩挲過那處痕迹,聲音低得發沉:“怕什麼,我又不是沒看過。這烙印……所有奴隸都要打?”
聞禮之聞言,太陽穴猛地一跳。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世子不知道?”
時琛盯着他,沒說話。
聞禮之輕輕撥開他的手,慢條斯理地攏好衣襟:“罪奴才要打,侯府有這個規矩。”
時琛的指節微微發白,半晌才皺眉道:“他們倒是會作踐人。”
聞禮之垂眸,唇角依舊挂着那抹淡笑:“世子若是嫌礙眼,我以後注意些。”
“聞禮之。”時琛突然打斷他,聲音裡壓着某種情緒,“你當真……”
話到一半,門外突然傳來春桃的喊聲:“世子!侯爺派人來問話,說是有急事!”
時琛的話戛然而止。
聞禮之往後退了半步,恭敬地低下頭:“世子忙,我先退下了。”
時琛盯着他的發頂,片刻後冷冷道:“滾吧。”
聞禮之轉身離開,衣擺掃過門檻時,聽見身後“砰”的一聲——是時琛把書砸在了案上。
他腳步未停,甚至沒回頭看一眼。
時琛從侯爺書房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廊下的風裹着些許涼意,吹得他袖口發冷。他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指甲無意識地扣着掌心。
“世子?”夏荷端着藥碗,連忙後退半步行禮,聲音輕得像怕驚散灰塵,“奴婢失禮了。”
時琛掃了一眼她手中的藥,忽然伸手:“給我吧,正好去看看姐姐。”
内室裡,時瑩正倚在床頭看書。燭火映着她蒼白的指節,書頁翻動時發出細碎的聲響。聽見腳步聲,她頭也不擡:“來了?”
“順路。”時琛把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順勢在床邊坐下。
時瑩這才擡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忽然輕笑:“父親又訓你了?”
時琛皺眉:“沒有。”
“那就是心裡有事。”書又翻過一頁,“說吧,趁我還沒喝藥,腦子清醒。”
時琛不說話了。他看着藥碗上浮起的熱氣,忽然道:“你還記得文硯這個人嗎?”
“聞禮之?”時瑩終于從書頁間擡眼,“怎麼突然提這個人?”
時琛艱澀開口:“……侯府給罪奴打奴印的規矩是什麼時候有的?我怎麼不知道?”
“很重要嗎?你從來也不關心這些。”時瑩輕輕攪動藥汁,“何況,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有奴印嗎?”她意有所指。
時琛神色有些僵硬:“我那隻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後文。
時瑩的睫毛在燭火下投出細密的影,顯得目光愈發幽深。她歎了口氣:“我說的是他進府第一日——你以為是什麼?時琛,你從來就沒少‘關照’這個人。”
時琛猛地攥緊手。
那是聞禮之進府的第一天。時琛聽說聞家拒過時瑩的婚的公子淪落為奴,特意去了柴房。推開門時,那人靠着牆壁端坐,脊背繃得筆直,似是為了緩解疼痛。見到時琛姿态恭順,眼神平靜得不像個剛被抄家的罪臣之子。
他當時說了什麼?
“你該說,‘求世子賜名’。”
“你罰他跪,罰他抄書,罰他做最苦的差事——”時瑩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可你從沒真的毀了他,是不是?”
時琛猛地擡眼看她。
時瑩卻已經低頭喝藥,神色平靜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奴印的事,我記不清了,大抵是父親定的規矩。”她抿了一口藥,苦得微微蹙眉,卻仍慢條斯理地咽下去,“其實我常有些愧疚,既是因為婚約,便覺得你幹的荒唐事也有我一份責任。”
時琛眉頭皺得更深。他下意識開口辯解:“你别這麼想,我不隻是因為——”
“不隻是因為婚約?”時瑩打斷他,語氣仍是淡淡的,“是啊,若是恨他拒婚,大可像對其他人一般處置了便是。”
藥氣氤氲中,時瑩望着弟弟緊繃的側臉,極輕地歎了口氣:“……若是因為别的什麼,你也該早點想明白。”
時琛的喉嚨發緊,像是被人掐住了呼吸。
他忽然想起聞禮之跪在雪地裡時,那雙眼睛——平靜的,淡漠的,像一潭凍住的湖。
而那一刻,他想的其實不是如何碾碎那點清高,而是……
而是想看看那湖面化開的樣子。
“我……”他的聲音有些發澀。
“别像母親一樣,”時瑩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愛也愛不清楚,恨也恨不明白。”
時琛的呼吸微微一滞。
時瑩卻已經重新捧起藥碗:“藥要涼了。”她低頭抿了一口,睫毛在燭光下投下細密的陰影,“你回去吧。”
時琛站在原地,看着姐姐垂落的發絲,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破土而出,帶着尖銳的疼。
時琛回到書房時,檐下的燈籠已經熄了。推開門,燭火将盡未盡,在案幾上投下搖曳的光影。聞禮之伏在書頁堆疊的桌案前,墨發垂落,遮住了半邊側臉,手邊還散落幾張未抄錄完的書稿。
窗子半開着,夜風卷着涼意灌進來。時琛腳步一頓,下意識放輕了動作。他關上窗戶,猶豫片刻,還是解下外袍,擡手披在了那人肩上。
衣料剛落下,他便察覺到異樣——聞禮之的指尖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呼吸節奏也微妙地變了。
時琛的手在半空頓了頓,最終隻是将衣襟攏得更妥帖些。
燭芯啪地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兩人誰都沒有動,誰都沒有開口。聞禮之依舊保持着假寐的姿态,時琛也裝作未曾識破。
夜風穿過庭院,帶着隐約的花香,将這一瞬的默契定格在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