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正廳内,大紅綢緞堆了滿案。裴照臨垂眸撥弄着琴弦,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滑,流出一段清冷的調子。
“這曲子當喜樂?”時琛斜倚在窗邊,手裡轉着個白玉酒盞,“明遠,你這是要娶親還是送葬?”
裴照臨頭也不擡:“《鳳求凰》改的。”
“你就糊弄我聽琴少吧?”時琛踱步到他身旁,突然伸手按住琴弦,“我怎麼聽着像你總彈的那首……啧,就嵇康臨刑前彈的那首……對,《廣陵散》?”
琴音戛然而止。
裴照臨終于擡眼,眸色清潤:“世子好耳力。”他指尖輕輕推開時琛的手,“不過《廣陵散》四十一拍,我這支隻改了三十六拍。”
時琛哼笑一聲,順勢坐到琴案對面:“裴相今日又去禦前議事了?”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禮單,“你這婚事籌備得倒清靜。好歹也是皇家婚事,怎得連個幫襯的族親都沒有?”
“其實我父親倒不太重這些虛禮,他事務繁忙,家中也多年沒有主事女眷。”裴照臨重新調弦,袖口滑落時露出手腕上一道淺疤,“裴氏一脈單傳,族親都在青州老家。”
“難怪。”時琛意味深長地點頭,“無宗族,無外戚,幹幹淨淨一個閑散公子。”他忽然傾身,“就不知……公主瞧上你什麼?琴藝?”
裴照臨指尖一頓,琴弦發出細微的顫音。他笑容有些發苦:“我除了這手琴技,也沒有什麼能得公主厚愛了。”
“其實還有好皮相。”時琛打趣。
琴案上的弦還在微微震顫,門外已傳來宮婢細碎的腳步聲。
“公子,尚衣局來送婚服了。”
“來得正好。”時琛勾唇,“我剛覺得呆得無趣呢。”
四名宮婢低眉順眼地捧着朱漆托盤進來,最前頭的女官福身行禮:“請公子試衣。”
裴照臨瞥了眼托盤上層層疊疊的禮服,微不可察地蹙眉。時琛已經踱到衣架前,指尖挑起一件金線蟒紋的外袍:“喲,還是缂絲,貢品啊。”他忽然轉頭,“明遠,我替你試?”
女官臉色一變:“這、這不合規矩……”
“他玩笑的。”裴照臨溫聲道,不動聲色地把時琛擋在身後。“勞駕。”
内室裡,裴照臨站在銅鏡前。
尚衣局的女官們低眉順眼地圍在裴照臨身側,朱紅的婚服層層展開,金線刺繡的蟒紋在燭光下流淌着細碎的光。
“公子擡手。”女官輕聲提醒,将寬袖理平,系上玉帶。
裴照臨順從地展開雙臂,任由她們替他整理腰間的玉帶。他的神色很淡,眉宇間透着一絲倦意。
“再緊些。”他輕聲道。
女官小心翼翼地收緊系帶,低聲詢問:“公子,這樣可還合适?”
裴照臨垂眸看了一眼,颔首:“嗯。”
時琛倚在窗邊的檀木椅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扶手,目光卻落在裴照臨微微繃緊的後背上。
時琛忽然笑了:“明遠,成個親而已,何必繃得這麼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上戰場。”
裴照臨瞥他一眼:“世子慎言。”
“怕什麼?”時琛懶洋洋地支着下巴,“這兒又沒外人。”他意有所指地掃過垂首的女官們,唇角勾起,“再說了,十四歲的小公主能懂什麼?心生喜歡便鬧着要嫁罷了。”
裴照臨沒接話,隻是微微偏頭,讓女官替他整理領口。繁複的衣領壓着他的脖頸,襯得膚色愈發蒼白。
女官為他整理前襟,他餘光看向時琛:“桌上有點心,你墊兩口,我怕你待久了胃痛。”
“明遠好貼心。”時琛打開案上油紙包,眼前一亮,“東街老鋪子的梅花酥?”
“知道你要來,特地命人買的。”看到時琛的反應,裴照臨眼底的疲憊消減幾分。“侯府的禮單送來了嗎?”他問。
時琛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怎麼?怕我送不起好東西?”
“哪有。”裴照臨垂眸,“隻是過幾日忙,禮單要提前呈報宮中。”
“我親自去庫房過了一邊。”時琛放下點心,從袖中抽出一封燙金請柬,随手扔在八仙桌上,“鎏金合卺杯一對,南海珠十斛……可都是好東西。”
裴照臨眼睫微顫,卻沒擡眼。
女官們退後幾步,恭敬道:“公子,試好了。”
裴照臨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紅衣烈烈,卻像一團将要燃盡的火。他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多謝。”
時琛盯着他的側臉,忽然覺得胸口發悶。
窗外傳來禮樂試奏的唢呐聲,時琛突然斂了笑意:“真要娶?”
裴照臨望向庭院裡忙碌的宮人們,輕輕“嗯”了一聲:“那是自然。婚期都訂好了。”
“要是……”時琛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室中一時間無人說話,唯有喜燭靜靜燃燒。
宮人退去後,裴照臨終于換回了素白常服,衣帶松散地系着,像是卸下了一身枷鎖。茶爐上的水剛剛滾沸,白霧氤氲,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
時琛斜倚在窗邊,目光落在裴照臨的手上——那人斟茶時,滾燙的水濺在手背上,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茶不錯。”時琛突然開口,嗓音刻意放得輕慢,“好像比禦賜的強。”
裴照臨應了一聲,将茶推到他面前:“今年新摘的雪芽。”
時琛沒接,反而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裴照臨的手背已經燙紅了一片,指尖冰涼。
“裴照臨,”時琛盯着他,唇角勾起,眼裡卻沒什麼笑意,“你這手要是廢了,小公主的合卺酒誰去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