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臨抽回手,神色平靜:“燙了下而已。”
“是嗎?”時琛指尖一頓,茶盞停在唇邊。他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忽然輕聲道:“明遠,我真的很讨厭有人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裴照臨擡眸:“那世子想聽什麼回答?說我其實……”
“說真話。”時琛打斷他,茶盞重重落在案上,“明遠,我想聽你這副公子皮囊下的真心話。”
爐上的水又滾了,咕嘟咕嘟地響。裴照臨望着蒸騰的白霧,忽然輕聲道:“你說,人死後,魂歸何處?”
時琛的手指猛地收緊,茶盞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誰知道呢。”他硬邦邦地說,“明遠,你……”
“或許會變成雨吧。”裴照臨輕笑,“落在在意之人的肩上。”
時琛突然起身,衣袖帶翻了茶盞。琥珀色的茶湯在案上漫開,像一道小小的河:“裴明遠你非要這樣說話是不是?”
裴照臨不言,擡手為他續茶。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淡色的舊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過,又精心養好了。
“公主下嫁是裴家的榮幸。”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你不必擔心,婚禮……不會有任何意外。”
時琛盯着那道疤痕看了很久,突然冷笑:“好,很好。”他抓起外袍轉身就走,卻在門口頓住,“裴照臨,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茶室重歸寂靜,隻剩爐上茶水翻滾的聲音。裴照臨看着案上傾覆的茶盞,輕輕将時琛那杯未動的茶扶正。茶水已冷,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時琛回到侯府時,侯府西側的庫房仍亮着燈。幾個丫鬟小厮忙着整理要送去裴府的賀禮,人影在燭火下晃動,映得滿室生輝。
雅蘭站在中央,手裡捧着禮單,溫聲細語地指揮着衆人:“阮阮,把那對鎏金合卺杯用軟綢包好,仔細别磕着邊兒。”
“哎,知道啦。”阮阮踮着腳去取錦盒,腰間荷包卻被春桃一把拽住,險些絆了一跤。
“好妹妹,這字兒念什麼呀?”春桃指着禮單上一處墨迹,圓臉上滿是苦惱,“小侯爺這寫得也太潦草了……”
雅蘭笑着搖頭,正要探身去看,卻見角落裡整理賬冊的聞禮之擡了擡眼,輕聲道:“‘南海鲛珠十斛’。”
春桃眼睛一亮,立刻湊過去:“那這個呢文硯哥?”她指着另一行字。
聞禮之看了一眼:“‘青玉螭紋佩一對’。”他擡眼對雅蘭輕聲道:“姐姐且去忙别的,這裡我看着便是。”
雅蘭點了點頭。她瞥了眼窗外漸暗的天色,柔聲道:“都快些,世子快回府了,趕在他回來前收拾妥當了。”
雅蘭話音方落,滿屋子的笑鬧聲便低了幾分。小丫鬟們抿着嘴加快了手上的活計,幾個小厮也收了嬉笑,悶頭搬起箱籠。阮阮踮着腳去夠高處的錦盒,春桃則抱着禮單小跑着去核對數目。
聞禮之見衆人忙碌,便也自然地起身,端着硯台往庫房深處走去——那裡擺着一張單獨的紅木案幾,原是老賬房先生用來看賬的地方,如今堆着些陳年的禮單。案幾臨窗,既避開了主道上來往的人流,又因着靠牆的書架隔出方寸清淨,倒成了個既能照看全場,又不顯突兀的好去處。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聞禮之專注地寫着,直到一片陰影籠罩在案前。
“怎麼躲這麼遠?”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在頭頂響起,聞禮之筆尖一頓,墨汁在賬冊上暈開一小片陰影。他不必擡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世子。”聞禮之擱筆起身,垂首行禮。
時琛點了點下巴示意他坐下。他慢悠悠道:“剛才幫着人家認了不少字?”
聞禮之剛坐下的身軀一頓,沒應他的話。
“果然是聞家的公子,到底和尋常下人不同。”時琛輕笑。燭火晃了晃,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
“看見了嗎?”時琛突然問。
聞禮之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前幾日書房裡,那冊特意擺在書桌明處的舊年婚契。燙金的邊已經褪色,卻仍能看清“聞氏子禮之聘時氏女瑩”的字樣。
聞禮之聲音平靜:“當年之事,是聞家失禮。”
“失禮?”時琛忽然笑了,“好一個清高的聞氏家風。文硯,你說聞嶽怎麼這麼不願和侯府扯上關系?”他忽然俯身,玄色衣袖掃過案上賬冊,“若當年的婚事成了,我現在該喚你什麼?姐夫?”
聞禮之眼睫微顫,卻仍保持着恭順的姿勢:“世子慎言。奴才不配再提當年舊事,污了小姐清名。”
時琛盯着他細白脖頸那道溫馴的弧度,忽然失了逗弄的興緻。他話鋒一轉:“白日裴明遠試婚服,你猜他說什麼?”
聞禮之指尖輕輕拂過賬冊邊緣:“裴公子定是不喜如此繁雜的服飾的。”
“他說……”時琛忽然伸手比劃了個尺寸,“腰封要再收一寸。”手指懸在半空頓了頓,“他瘦得厲害。”
聞禮之将散落的賬冊重新理好:“裴公子尚公主,已是難得的良緣。”
“良緣?”時琛冷笑一聲,“那日宮宴你也見了,那小丫頭……”他比劃了個高度,“才到裴照臨胸口,她能懂什麼喜歡?”
案上燭火噼啪一響。聞禮之輕聲道:“公主天真爛漫,總好過……”他頓了頓,“其他安排。”
時琛突然沉默。
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玉佩,半晌才道:“也是。至少明遠還算良人。”
“世子寬心。”聞禮之将朱砂盒往案角推了推,“裴公子賢名永州城皆知,定會待公主好的。”
“我們這樣的人……”時琛忽然輕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姐姐的婚約是籌碼,明遠的婚事是交易……”
他忽然輕聲道,像是在問誰,又像自言自語:“……我能例外嗎。”
庫房那頭突然傳來箱籠落地的悶響,接着是管事壓低的訓斥聲。時琛像是被驚醒般,神色瞬間恢複如初。
他轉身而去,衣角在燈下劃出一道淩厲的弧度。他遙遙對管事叮囑事宜,聲音一如往常,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态從未發生。
聞禮之獨坐案前。燭火搖曳間,他閉上眼——失言之時,時琛眼底閃過的一絲落寞,他看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