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多說點嘛……”她拽他衣袖,“那你……有沒有喜歡過别的姑娘?”
燭花突然爆響。
“沒有。”他答得幹脆,卻又補了句,“臣這樣的人,不該耽誤誰。”
蕭雲昭嘟囔:“你又來了……”
裴照臨啞然失笑:“殿下,您該睡了。”收到小姑娘悶悶的一聲應答,他也閉上了眼。
許久,蕭雲昭偷偷睜開眼,看見驸馬的側臉在燭光下格外清俊。他閉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呼吸平穩而輕緩。
公主咬着唇,心裡又羞又甜。
她的驸馬,當真是世上最最溫柔的人。
燭火漸弱,公主的呼吸變得輕緩綿長。裴照臨輕輕起身,在昏暗中凝視她片刻——少女的睡顔天真無邪,嘴角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他為她掖了掖被角,披上外袍走出房門。
驸馬都尉府的庭院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空曠。漢白玉欄杆泛着冷光,新栽的梧桐樹影婆娑,一切都精緻得恰到好處,卻陌生得像幅工筆畫。夜風拂過衣袂,他突然想起相府——也是這般雕梁畫棟,也是這般寂靜無人。
幼時臨帖所伴的孤燈,父親與朝臣議事時緊閉的楠木門,還有母親生前最愛的那個早已枯死的紫藤花架……
原來所謂家,不過是一間間華美而冰冷的屋子。
更深露重,寒意滲入骨髓。裴照臨站在回廊下,望着天邊那彎殘月。值夜的侍衛遠遠行禮,被他擡手屏退。
“驸馬爺,可要備熱茶?”老管家提着燈籠輕聲詢問。
“不必。”
他獨自走向水榭。池中錦鯉聽見腳步聲,驚起一圈漣漪。恍惚間,水面倒映出的不是如今錦衣玉帶的驸馬,而是當年那個在書房孤燈下,一筆一畫臨摹父親字迹的少年。
他想起兒時,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時光。那時父親還不是權傾朝野的裴相,隻是個清貧的翰林。母親久病卧床,父親便日日帶他去翰林院。
記憶因久遠而模糊不清,童年的光景美好得像一場幻夢。夢裡有父親伏案修書的背影,一室墨香,混着舊紙的氣息。他踮腳去夠書架上的《成和文選》,父親頭也不擡地說了句“第三排左數第七本”,卻在他夠到時悄悄勾了嘴角。
有時父親會丢給他一冊《千字文》,叫他今日臨完某卷。有時又随他在院中撲蝶,隻在黃昏歸家時問一句:“可認得廊下那叢花?”
六歲生辰那日。父親從舊貨市淘來一張桐木琴,琴尾還有道裂紋。
“買不起新的。”父親難得窘迫,手指卻靈巧地撥出《鹿鳴》的調子。他不知父親的琴是何時所學,隻記得那雙執筆的手按在弦上,竟比後來任何名師都教得動人。
後來?
後來父親官袍越穿越紫,笑容卻越來越淡。母親病逝那日,早春的雨夾着殘雪。父親站在靈前,一滴淚砸在棺木上,很快被拭去。
那時他竟不知道,這一滴眼淚能把父親往後餘生的悲傷都用盡。
“驸馬爺?”
老管家的聲音将他驚醒。裴照臨這才發現指尖已凍得發青。他攏了攏衣襟,最後望了眼月色下的梧桐——那樹影竟與記憶中翰林院的老梅重疊。
回到寝殿時,公主翻了個身,懷中還抱着合卺時用的繡枕。朦胧間,她輕聲呢喃:“驸馬……”
裴照臨腳步一頓。
月光透過紗帳,落在公主微揚的嘴角。他立在榻邊,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發絲,動作小心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瓷器。
片刻後,他收回手,和衣躺下。
窗外更鼓敲過三響,裴照臨望着帳頂的百子圖,忽然想起母親臨終的話:“你爹是要做大事的……臨兒,他心裡有團火啊……”
而今那火,怕是燒得隻剩灰了。
“……明遠?明遠?”
時琛的聲音将裴照臨從回憶中拉回。他怔了怔,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方才走神了。”
“你臉色不太好。”時琛皺眉。
“無妨。”裴照臨垂眸,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弦。
風過庭院,梧桐葉沙沙作響。裴照臨望着琴弦上自己的倒影,許久才道:“天色不早了,世子可要留下用膳?”
時琛盯着他看了片刻,終究沒再多問:“改日吧。”
待腳步聲遠去,裴照臨重新撫上琴弦。
“铮——”
琴音突兀地斷了。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像是秋風中将墜的枯葉。再試一次,卻連最基本的泛音都撥不準。
裴照臨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緩緩收攏手指,又慢慢松開,如此反複幾次,最終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暮色漸沉,琴弦上跳動的夕照忽然被一片梧桐葉遮住,那葉子打着旋兒落在徵位上,像突然按下一個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