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面戰鼓同時擂響,鼓點由緩至急,最後彙成一片雷鳴。
蕭景桓翻身上馬,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中軍大旗緩緩前移,各營依次開拔。鐵甲相撞的聲音像潮水般湧來,又漸漸遠去。最先出發的是輕騎兵,馬蹄聲如暴雨傾盆;接着是重甲步兵,腳步聲宛若滾滾雷霆滾過大地;最後是辎重車隊,車輪碾過官道的聲響綿延數裡。
蕭景琰始終站在城樓上,看着大軍逐漸變成地平線上的一道黑線。高處的冷風吹在臉上,生疼。
“糧草都安排妥當了?”他突然開口。
裴霄雪躬身:“已按陛下吩咐的安排好了。監軍那邊也打點好了,會按時呈上奏報。”
蕭景琰“嗯”了一聲,手指輕輕敲打着城牆。在衆人看不見的袖中,他的掌心有一道深深的指甲印。
“回宮。”
轉身時,金絲龍袍掃過城磚,帶起些許塵灰。
遠處,最後一支隊伍也消失在了漫天塵土中。隻有那面染血的軍旗,還在風中隐約可見,像一道未愈的傷口,懸在天邊。
天色已晚,時琛踩着青石階上的夜露回府。侯府檐下的燈籠被秋風吹得搖晃,在他紅色衣袍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剛跨過院門,一道鵝黃色的身影便從廊下急急迎來。春桃提着燈籠,神色有幾分慌亂:“世子您可算回來了,”她壓低聲音,“侯爺在書房等您,臉色……不太好。”
時琛皺起眉頭:“因為刑院的事?”
春桃咬着唇點頭,燈籠杆上的流蘇簌簌發抖。
時琛望向書房方向。窗紙上映着一點跳動的燭火,像蟄伏的獸瞳。
書房裡隻點了一盞銅燈,時戬的臉隐在陰影裡,手指叩着案上一封拆開的奏折。“刑院的事,解釋。”
時琛站得筆直,影子投在身後書架上:“四十鞭已打完一半,再打會出人命。”
“出人命?”時戬突然冷冷道,抓起案上茶盞重重一放,“釉瓶碎的時候,你怎麼不想想會不會出人命?”茶蓋震得“咔嗒”響,“那是先帝親賜給你祖父的!”
時琛嘴角繃緊:“瓶子不是那奴才打碎的,他是冤枉的。”
“奴才可認了罪。”時戬冷笑,“侯府的規矩,認罪即伏法。就算他願替人頂罪,便是殺雞儆猴也不能壞了規矩。你今日為他破例,明日替馬夫抗稅,後日為門客劫獄,大後日便是奴仆結黨謀逆!”時戬袖中青筋暴起,“侯府百年根基,不是靠婦人之仁壘起來的!”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時琛看着父親扭曲在牆上的影子,突然道:“若那日是父親立在刑院,便能眼睜睜看着無辜奴仆因替人受過而就死?”
“放肆!”時戬抓起硯台又硬生生放下——松煙硯,仍是禦賜的,摔不得。
他喘了口氣,壓低聲音:“禦賜的不是物件,是聖眷,打碎它就是藐視天子。今日你能救一個奴才,來日天子震怒時,誰來救你?莫不說你,便是整個侯府也擔不起!”
時琛沒有立即回答。燭火在他眼底跳動,恍惚間又閃過刑院青石闆上蜿蜒的血痕——聞禮之後背滲血的背影刺得他心底發麻。
他垂眸看着自己垂在身側的手,指節不知何時已微微發白,又倏然松開。
“明日你親自入宮,向陛下解釋為何擅改刑罰。”時戬甩出一份禮單,“帶上這些賠罪。”他擡眼盯住兒子,“那奴才不一樣,你少幹荒唐事。”
“我知道了。”時琛聲音有幾分艱澀。他指尖在禮單上頓了頓:“那打碎瓶子的丫鬟,父親要如何處置?”
時戬眯起眼,指節在案上敲了敲:“你何時需要操心這些?調查核實後便按規矩,該杖二十,發賣出府。”
時琛喉結動了動,他出言道:“……那丫鬟年紀尚小,家中又困難,不如罰她半年月錢,仍留府中做事,日後将功折罪。”
“你倒是會挑輕省的罰。” 時戬面無表情道。
時琛對上時戬的目光,右手無意識摩挲着袖角褶皺:“若因一物而重罰兩條人命,反倒顯得是侯府心虛。”
時戬盯着時琛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你倒是會替人打算。”
他指尖在案上輕輕一點,語氣裡帶着幾分意味深長:“若是喜歡,直接收了便是。一個丫鬟罷了,犯不着費這些周章。”
時琛下意識皺眉,他否認道:“我不是,我對那丫頭——”
時琛正要反駁,眼前卻突然閃過聞禮之的身影。那人瓷白的側臉貼着染血的青石闆,睫毛被冷汗浸得透濕,随着呼吸微弱地顫動。
時戬語氣帶上幾分譏诮:“是嗎?”
“……”時琛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我沒那個意思。”
時戬輕笑一聲,像是覺得這話題無趣至極。他随手拿起一卷文書,話鋒陡然一轉:“肅王出征,朝中局勢動蕩,你交遊時當謹言慎行。”他指尖敲了敲案上信件,“春獵那日你遇刺絕非偶然。肅王行事向來直率,若是為争權奪利對侯府下了警告,倒也不奇怪。”
時琛眉頭微蹙。
争權?
直覺作祟,似乎有某種鋒利的東西紮進心底。像冬夜裡突然摸到雪地下的刀尖,還沒見血,指尖先疼了起來。
春獵那日聞禮之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未必。”那人撫過箭杆,指尖蹭過漆色,“這漆……像是鄭氏工廠的品類。”
鄭氏,裴相妻族的産業。
時琛眸色一沉,心底隐約浮起一個念頭,卻未說出口。
“不該碰的别碰。”時戬忽然冷聲打斷他的思緒,“你及冠後,我自會替你謀個官職。” 他擡眼,目光銳利如刀,“在此之前,安分些。”
時琛垂眸,掩去眼底的暗湧:“我明白。”
“出去吧。”
夜風卷着春末殘存的花香掠過廊下,撲在時琛臉上。他站在階前,任由冷風灌進袖口,卻仍覺得胸口發悶。
偏院的角落裡,還堆着春獵時的箭囊。
他攏了攏外袍,擡步朝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