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角落走出的四人,并非陳列所以為的追債人。
是附近職高的,一看葉炳崐這反應,就是跟人結了梁子。
葉炳崐沒解釋的閑工夫,将單肩包往肩上一掄猛一拉陳列:“列哥跑哇!”
兩人猛跑起來。
這三人顯然是四犯,專把人往沒監控的暗巷裡逼。
陳列邊跑邊問:“你他媽怎麼回事?”
“他們老大看上秦筱婷,秦筱婷不樂意……老子幫秦筱婷出頭……他們要搞老子……”
葉炳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句話零碎不成章法地鑽入陳列耳裡。
陳列猛然止住腳步。
葉炳崐險些沒撞他背上:“卧槽列哥你幹嘛?還不趕緊撒丫子。”
陳列轉過身:“你看他們那架勢,跑得掉嗎?”
“可他們人數是我們兩倍,還操了家夥……”
葉炳崐話音未落,陳列已把單肩包扔在一旁,朝巷口走去。
葉炳崐又罵一聲靠:“列哥你别這麼猛,真打不過……喂,你非這樣的話我可先跑了啊!”
陳列充耳不聞。
葉炳崐喊話期間,第一個追趕的人已跑到陳列面前,一記勾拳過來,陳列往邊上一閃,還以一記勾拳。
陳列出手的時候真的很像伏擊的豹,渾身肌肉線條緊繃,眼神卻冷靜專注得過分,閃着曜黑的光。
葉炳崐急得跺一下腳,終是幹不出抛下兄弟的缺德事,包一扔朝陳列跑過去。
一通混戰,陳列一拎葉炳崐的後頸:“邊上站着。”
葉炳崐:“啊?”
陳列:“别添亂。”
葉炳崐能看出今晚的陳列不一樣。
他作為一個被陳列“馴服”過的人,固然知道陳列的戰力有多猛。可今晚的陳列還要更沉默、更鋒利、也更不計後果,似一柄匕首,紮穿周遭的空氣。
起初陳列沒讨到什麼便宜。
可這樣的對壘到後來看的是氣勢。陳列站在那裡,一隻小臂垂着,傷口溢出的血彙成細細一汩,順着指尖躺下來。
他依然沉默,依然冷靜,像默片電影裡的劍客失去了自己的劍,隻要他挺拔地站在那裡,你依然知道他是一名劍客。
那四人終是覺得悚然,啐一口唾沫:“媽的,撤。”
葉炳崐趕緊朝陳列跑過來:“列哥不瞞你說,其實我暈血!你要不要去醫院啊?”
陳列懶得理他。
陳列不覺得疼,隻覺得累,徑直在路沿坐了下來,昏黃的路燈遙遙,灑落過來照亮他背脊,他變成一道沉默的逆光的影子。
春夜的風尚帶寒意,不知從哪裡飄飄搖搖、吹過一張傳單來。
陳列起先沒在意,垂眸瞥了眼,擡腳把傳單踩到地上。
先是從口袋裡摸了根煙出來,沒點,銜在嘴裡,這才把地上的傳單拿起來,那是一張原版音樂劇海報,預熱即将在江城上演的百老彙音樂劇《貓》。
葉炳崐湊過來看一眼:“列哥你看這幹嘛?去他媽的高雅藝術,周維笙那種小白臉拿去裝逼還差不多,跟咱也沒關系啊。”
陳列銜着煙“嗯”了聲,手指一松,那張暗紅色的傳單便從他指間飄走了。
葉炳崐又看一眼陳列:“列哥,今晚的事大恩不言謝,你以後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陳列很随意地一揮手,站起來去牆角邊找自己的單肩包。
葉炳崐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問:“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事?”
陳列一抿唇:“沒有。”
回到河畔的時候,發現姜堇站在他的破船外。
他沉默過去,打開船艙門,姜堇跟進去,坐到那張既當床又當沙發的木闆上。陳列拖着那張高凳坐她對面,看她細白的指間捏着隻信封。
蝴蝶翅膀般一搖一搖。
她看陳列一眼,把信紙從中抽出來,展開。不知是她身上的香氣,還是信紙自帶的淡香,她持着那信紙念:
“姜堇,你好,見信如晤。”
那真是一封情書。
陳列隻聽了兩句,就知道那是周維笙寫給姜堇的。
姜堇穿校服時一張臉總顯得那樣幹淨,掩映在船艙昏茫的燈光下,影子在木牆面上搖搖晃晃。她念完後,平靜地把信紙疊好收進信封内,望着陳列。
“你怎麼看?”她問。
“他是真的喜歡你。”陳列這句話發自真心。
作為一個年輕的男人,他了解另一個年輕的男人。
姜堇點點頭,平靜地又問:“那你生氣麼?”
陳列方才望着姜堇投映在牆上的影子,這時才凝眸看向姜堇:“我為什麼要生氣?”
又問:“你呢,你自己怎麼想?”
“我啊,”姜堇很淺地笑一笑:“我羨慕這信裡的女孩,所以我把信留了下來。”
信裡的女孩單純、善良、被愛。
她是姜堇塑造出的殼,可她不是姜堇。
姜堇帶着一種近乎緬懷的笑容,低着頭,把手裡那封信一點點撕成粉碎。
她單膝跪在木闆上,撐開船窗,泥濘河畔邊卻有一束梨花開得清雅,因而顯得格格不入。她細瘦的手指一揚,春夜的風便把她指間那些信的碎片搜刮走了。
姜堇望着那些碎片飄落,目光如望着一隻遠去的、美麗但虛妄的蝴蝶。
她扭回頭來問陳列:“你不生氣也不吃醋,是不是因為早知道結果是這樣?”
陳列站了起來,一步步向着姜堇逼近。
姜堇仍保持着一條腿跪在陳列床上的姿勢,感覺陳列欺身向她靠過來,那樣的距離已突破安全與禮貌,她能聞見陳列的呼吸,很淡的煙草味。
陳列垂落的手指上有凝固的血痕,可她不發問也不評價。
她隻是任憑陳列的影子把她籠罩在内,任憑陳列的氣息将她包裹,任憑陳列的黑瞳掀動她睫毛如羽毛輕輕顫動。
陳列沉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姜堇小聲地回答,陳列的臉近在咫尺,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姜堇的睫毛在顫,可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描述客觀的真理、既定的事實:“我在說,你我都清楚,我們才是同類。”
陳列進一步逼近她。
她說錯了。
即便陳列潛意識裡清楚這一點,但陳列依然是個年輕的、沖動的、荷爾蒙旺盛的男性。他平時把這樣的自己裹藏在沉冷的表面下,裹藏到連他自己都幾乎忘了這一面。
他驚異地發現,這時他面對着姜堇,最直觀的情緒是憤怒。
對姜堇和周維笙并肩走在校園的梧桐樹下、生出的一種由衷的、本能的憤怒。
這種憤怒讓他不斷地逼近姜堇,姜堇阖上了眸子,鼻息裡溢出茉莉般的香氣,細細的一股,卻鋪天蓋地般向陳列襲來,捆綁他的靈魂。
姜堇淡淡绯色的櫻唇咫尺之遙,小巧的,微翹的。
陳列甚至無須再動作,隻需低頭之間。
姜堇阖着眼等了許久,直到單膝跪在陳列床上的腿有些發麻。她阖着眼輕聲問:“陳列,你在等什麼?”
陳列保持着那樣的距離,他一開口,兩人的呼吸仍交纏在一起:“春天過完,便是夏天。”
“所以?”
“夏天便要高考。”
“那又怎樣?”
“高考之後的你,在哪裡?”陳列問。
姜堇小小的、輕輕的歎一口氣。她猶然阖着眼,問陳列:“隻要這一秒的快樂,不好嗎?”
陳列看她許久,呼吸在一點點發沉,終是按捺不住一般,擡起手來,指腹快要碰上她櫻唇的時候,突地一轉向,繞向她後頸。
指腹輕輕摩挲,直至找到她後頸那顆小小的、淺棕的痣,指腹一按。
姜堇呼吸随着她動作一頓,聽他在自己耳畔道:“阿堇,回去吧,别再繼續待我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