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突然安靜,連院子裡的“将軍”都停止了啄米。
白一一抹了把笑出的眼淚:“你要是能用油渣刷出沫來……明天姐姐給你編個螞蚱籠!”
遠處傳來腳步聲,三雙手同時瘋狂抹嘴,鹽罐子“咻”地被藏進了柴堆。
“記住!”白一一豎起沾滿鹽粒的手指,“真正的戰士,要面不改色吞下謊言!”
話落,院中進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長相清秀,身着藕荷色細棉布長裙,落落大方開口道:“陳嬸在家嗎?”
鐵牛迎上前:“臘梅姑姑,我阿奶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你找我阿奶有事嗎?”
臘梅點點頭:“是我爹讓我來告訴你阿奶一聲,讓她閑了去我家取文書。”
白一一心中大喜,正要點頭——
“臘梅——!”
陳阿奶這一嗓子,驚得院裡啄食的“将軍”和母雞們都撲棱着翅膀跳開了兩步。她胳膊上挎的竹籃裡,粗布底下隐約露出幾枚圓潤的輪廓,随着她激動的步伐一颠一颠。
“喜鵲叫,貴客到!”陳阿奶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擠成了菊花紋,“跟你爹說,老婆子我收拾收拾就來!”
等臘梅的身影轉過大門口的槐樹,陳阿奶那鐵鉗似的手便一把将白一一拽到了牆角。
“聽着——”她聲音壓得極低,另一隻手卻利落地掀開籃子上蓋着的粗布。鴨蛋個個圓潤飽滿,在陽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像是随時能孵出一窩小鴨子似的。
“小花兒家應了,”眼裡閃着精明的光,“一日十個,雷打不動。”帶着厚繭的指尖在蛋殼上輕輕一叩,發出沉悶的響聲,“喏,家裡現成的都在這兒了,隔兩日送一次…”
白一一從竈屋捧出個小陶罐,正是昨日買的麥芽糖。
她本想着嘗嘗這市面上麥芽糖的滋味,好日後自己做時做個對比,誰承想周裡正辦事這般利索,倒讓她措手不及。橫豎這糖下次還能再買,眼下先拿來應急。
“哎喲,我的祖宗!”陳阿奶一瞧見那罐子就炸了毛,巴掌“啪”地拍在罐蓋上,“你當咱們裡正是縣太爺呢?村裡人找他辦事,左不過捎把青菜、裝碗臘肉,最闊氣的也就是提條鹹魚!哪兒有直接送糖的!”
白一一眨了眨眼。廉潔到這份上的裡正?這天水村還真是有福了。她故意把糖罐往懷裡摟了摟:“阿奶,這回咱們都别急着勸對方。您也正好幫我琢磨琢磨——我一個外鄉人要在這兒紮根,往後少不了麻煩裡正。這禮該不該送?該送多少?我心裡确實也沒數。”
陳阿奶抄起掃帚佯裝要打,掃帚苗卻在半空拐了個彎,輕輕落在白一一腳邊。“死丫頭,倒學會拿話堵我了。”
她叉着腰歎氣,“理兒是這麼個理兒…落戶是大事,正是大事才不能開這個頭!”
掃帚在地上劃出一道痕,“頭回送糖,二回就得送肉,三回…”掃帚把突然指向隔壁,“王婆子家女婿當差那會兒,生生被要走了半扇豬!”突然壓低嗓門,“裡正家那婆娘,給根針能順走線的主兒!可别慣出毛病來。”
“就知道阿奶最疼我!”白一一順勢把腦袋往陳阿奶肩窩裡鑽,活像隻撒嬌的貓崽,“您這一席話,簡直比那觀音菩薩的甘露還——”
“少給我灌迷魂湯!”陳阿奶嘴上罵着,手卻誠實地替她理了理鬓角碎發。轉身翻箱倒櫃時,嘴裡還絮絮叨叨:“二尺細棉布...反正留着也是招老鼠...”
白一一瞅着阿奶把布料往籃子裡塞,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陳阿奶回頭瞪眼:“笑屁!這是給裡正家小孫子包尿布的!”
說完自己先破了功,“噗嗤”笑出聲來。
晨露未幹時,陳阿奶和白一一的布鞋已踏進裡正家院子。院中空蕩,院牆上幾隻麻雀在嬉戲。
“周裡正在家不?”陳阿奶嗓門亮得驚飛了雀兒。
堂屋簾子一掀,鄒氏笑吟吟走出來,腕間銀镯叮當作響:“哎喲玉琴嫂子!”眼睛往竹籃瞟了三回,笑紋又深了幾分。
陳阿奶腳跟釘在原地,籃子往身後一藏:“帶丫頭找裡正說點事。”竹籃随動作發出窸窣聲響。
鄒氏笑顔不改,轉身時裙擺掃過門檻:“阿正他爹——”尾音拖得比曬衣繩還長,“玉琴嫂子找。”轉身掀簾子時,眼睛還黏在籃子上。
陳阿奶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竹籃牢牢擱在腳邊。白一一乖巧地給裡正續茶,眼角餘光瞥見門簾後鄒氏的裙角轉了三圈才悻悻離去。
周裡正家的青磚瓦房雖比尋常農戶寬敞,但因家中人口衆多,正經書房自然也騰不出來。此刻堂屋條案上堆着公文匣子,八仙桌上攤着幾本文冊,硯台裡的墨汁還未幹透。
“嘩啦”一聲,周裡正從樟木匣子裡取出兩卷文書,抽出幾張官契:
“玉琴的田契。”
“丫頭的田契房契。”
白一一雙手接過,泛黃的契紙上朱砂似血,隻見契紙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細則上“天水村雲嶺山東側山腳舊屋三間”的字樣旁,還粘着粒未碾淨的谷殼——想必是縣衙書吏用鎮紙壓契時落下的飯粒。
房契四角蓋着“平甯縣印”、“都稅司印”、“天水村印”,田契備注欄裡“一年墾荒”四字格外粗重,兩份契紙的見證人處,陳阿奶的指印比官印還鮮紅。這紙輕飄飄的文書,卻承載着她在這異世安身立命的根基——三間土屋帶個小院,連牆角那棵桂花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一式四份的規矩可明白?”周裡正屈指數道,“你留一份,村裡存一份,縣衙和都商稅院各備案一份。”見白一一盯着房契出神,裡正敲了敲桌沿提醒:“這上頭沒有買方名姓,若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