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白一一這顆一直吊着的心才緩緩落定,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想做這種臨時起意的事情了,毫無章法、淩亂無序。
好一通收拾之後,王氏前腳剛踏進竈屋,白一一後腳就去往淑嬸子家,走到半路又拐回來了。
“嬸子,我昨天見的是淑嬸子的小叔子?那我應該怎麼稱呼他?”白一一倚着竈屋門問。
“呲啦——”焯過水的豬血滑入滾油,竈台上頓時騰起一陣青白煙霧。
辛辣的香氣裹着豬油的醇厚,劈頭蓋臉撞進白一一的鼻腔,惹得她空落落的胃袋跟着"咕噜"叫了一聲。
王氏掄着木鏟在鐵鍋裡畫圈,“他大名叫沈思禾。”鏟子刮過鍋底發出聲響,“你随鐵牛他們叫三叔也成,不過...”濕漉漉的手把碎發往耳後一别,“你單叫他思禾哥也使得,他統共就長你...”
“我十四。”白一一道。
“那正巧大你三個春秋。”王氏話音未落,小姑娘已經旋風似的轉身。
“我去尋他借個物件!”
“快去快回,要吃飯了。”
“知道啦~~”
來到淑嬸子家時,一家人正圍坐着吃飯。
飯桌擠不下的,便三三兩兩散在院子裡,或蹲或站,各自捧着碗筷。
村裡人過日子儉省,平日飯食向來簡單。一幹一稀是鐵打的規矩:幹的不過是個窩頭、菜團子,稀的多是雜糧熬的稀粥。
偶爾見着個菜,也不過是些腌蘿蔔、鹹菜疙瘩,或是現摘的時令青菜,量少得可憐。
鐵牛家人丁單薄,每人還能添上兩筷子菜。
若是遇上人口多的人家,一盤子菜每人分一筷就見了底。
小孩子若是不懂事多夾了一筷子,立時就要挨大人眼刀子,少不了還要挨幾句數落。
鄉下人吃飯自有一套本事——左手五指微攏托着粥碗,手心裡還能穩穩當當地卡着個窩頭,右手使筷子利索得很。站着吃、蹲着吃、倚着牆吃,哪兒都能當飯桌。這倒也算是莊戶人家與生俱來的能耐了。
淑娘端着碗滿院追着三丫喂飯,二人正你追我跑到大門,剛巧瞅見白一一站在院門,以為她是來收蛋的,忙上前壓低聲音:“不是兩日一送?”
白一一莞爾:“淑嬸子,我不是來催蛋的,我來找思禾叔借東西。”
“你随我來。”淑娘左手拿着碗筷,右手揪着三丫後脖領,領着白一一進了院。
松木清香中,小屋比上次整潔了許多。
陽光透過窗棂,在那束起的青絲上鍍了層金邊——眼前的少年終于褪去了僞裝,側臉線條如他手中的刻刀般鋒利。
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擡,鑿子繼續在木塊上遊走。
“何事?”聲音依舊清冷,像初春未化的冰。
“借兩張紙用用。”白一一開門見山。
鑿尖突然卡在木紋裡。
沈思禾轉過頭,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借紙?”
“嗯,過兩天買了還你。”
“今日這兩張也要還。”
白一一眨了眨眼:“我買來還的不就是…”
“不是。”他打斷得斬釘截鐵,“此刻你拿走的,和将來你還的,永遠不會是同一張紙。”
空氣突然凝固。
鑿子與木塊摩擦的沙沙聲裡,白一一仿佛聽見了赫拉克利特在河邊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那我不借了。”她轉身欲走。
“你本就不想借。”少年的話像釘子把她釘在原地。
院外的棗樹突然沙沙作響。
白一一深吸一口氣,轉身時眸色清亮如洗:“沈公子,當你說‘還’的時候,究竟是要我還紙,還是要我還‘此時此刻借紙的這個瞬間’?”
松香忽然濃烈起來。
沈思禾握着鑿子的手指微微發白,而少女的身影已融入院裡晃動的光斑中。
陽光趁機湧入,照見地上兩片糾纏的木屑——像極了柏拉圖洞穴裡交疊的影子。
走在田埂上時,白一一把碎發别到耳後。
風送來遠處孩童的嬉鬧,她忽然笑出聲:“他執着的是紙的‘相’,我要的不過是紙的‘用’…”
忽覺釋然,腳步輕快地奔向冒着炊煙的小院。
而此刻的小屋裡,少年對着滿室光影輕聲自語:“當我說‘還’的時候,要她還的是‘紙’…還是還‘借紙的瞬間’?…”
鑿子下的木料綻開新鮮紋理,像在回答這個無人聽見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