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
第三遍“将軍”報時完畢,天邊剛泛起魚肚白,院子裡已飄起果香。昨日下午又上山采回的野葡萄剛被放進陶盆。白一一剛攥起拳頭,袖子還沒卷到肘彎,就被王氏一把按住了手腕。
“放着我來,”王氏目光往她腰側一掃,“傷口還想不想好了?”
“嬸子~~~”白一一拖長的尾音甜得能熬出糖絲,活像隻耍賴的小貓,“今日隻是洗葡萄曬葡萄幹,再說我早好啦!不信你看——”說着指尖一勾就要掀衣擺。
那寸長的傷口如今已褪了紗布,白皙肚皮上,隻餘一道黑紅的血痂橫在腰間,像道小小的堤壩,正倔強地築起最後防線。
王氏耳根倏地紅了,忙不疊拍下她不安分的手:“胡鬧,仔細灌風着涼。”轉眼瞥見少女垮下來的嘴角,又心軟地塞過個小陶盆,“喏,這個歸你,旁的甭想。”
“…哦。”白一一耷拉着腦袋接過盆,轉身卻悄悄翹起嘴角——人權嘛,可不就是一點一點啃下來的?
晨霧如紗,牛車吱呀前行。白一一的空背簍此刻穩當在車上坐着,王氏背後那個鼓鼓囊囊的糖匣——粗布巾也遮不住糖香絲絲縷縷往外滲。牛車上還有三四個同村婦人,白一一和王氏簡單招呼過後,便默契地進入“假寐模式”——一個歪頭靠在王氏肩上,一個閉目養神。
牛車上的幾個婦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聲音立刻壓得像蚊呐:
“聽說了沒…員外家昨兒夜裡來人把聘禮要回去了…”
“那日李勇帶着那麼多衙役來,就這麼沒下文了?”
“到底是咱們十裡八鄉唯一的秀才,”說話的婦人撇了撇嘴,手指比劃了一個數字,“他娘這個數砸下去,連裡…丫頭爹也隻能幫着打圓場,兩家硬是把事兒捂下來了…”
“那他倆親事是不是要成了?”
“成?”一聲冷笑,“鬧成這樣,秀才家砸了銀子,丫頭家丢了臉面,兩家人心裡都憋着火呢!”
突然有人壓低嗓子:“可那丫頭不是一整夜都沒…”
“噓——”最年長的婦人猛地掐斷話頭,警惕地瞥了眼白一一二人,“嘴上把個門兒!”
“……”
白一一睫毛紋絲不動,耳朵卻悄悄支棱起來。那些刻意壓低的絮語混着車轅吱呀聲,反倒比平日更清晰三分。
那日臘梅回家後,家裡人都跟約好了似的,對此事隻字不提。白一一雖然愛聽八卦,卻從不摻和。她向來把流言當作風裡的蒲公英——看看熱鬧,卻不會真往心裡種。
這世上的路啊,終究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哪能光聽别人說這河深河淺,就吓得連馬蹄子都不敢濕?
晨光漫過城牆時,那糖匣上的棒棒糖突然活了過來——琥珀色的祥雲紋映着朝陽,五角星糖折射出細碎金芒,連兔子糖的長耳朵都泛着蜜色的光暈…白一一正了正王氏縫的拼布背帶,邁出了淘金第一步。
“且慢!”
一位鬓角簪着銀梳的婦人突然攔在跟前。她腕間的銀镯叮當作響,好奇地打量着糖匣:“小娘子,這是…”
“姐姐~”白一一這聲稱呼像蜜糖拉絲,甜得婦人眼角笑紋都深了幾分,“這是能帶來福氣的棒棒糖呢!”她指尖一動,“文曲星保佑家中學子,如意紋順心順意…”每說一句,婦人的眼睛就亮一分。
“兩文一支?比東街的糖畫便宜多了!”銀镯子已經叮叮當當晃起來。白一一接過銅錢,突然變戲法似的拈起支五瓣花糖:“開張生意,這朵富貴花開,專配姐姐這樣的有福之人…”
婦人的笑聲驚飛了街角的麻雀。她臨走時還頻頻回頭,銀簪上的流蘇晃成了波浪,像個行走的活招牌。
白一一摩挲着掌心的六枚銅闆,上面還殘留着那婦人手心的溫度——這是她在這個世界賺到的第一桶“蜜”。
周圍看熱鬧的人聽到“文曲星”、“兩文錢”,便紛紛圍上來給自家孩子讨個吉利,轉眼間又賣出去好幾支。糖匣前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退開。白一一正要低頭把銅闆往腰間布袋裡塞,忽聽一聲暴喝炸在耳邊——
“幹什麼的?!城門口不許聚衆逗留!”
她心頭猛地一跳,擡頭就見一名城門守衛挎着腰刀大步走來。
那守衛的目光像鈎子似的刮過她的臉,又在糖匣上停留片刻,喉結滾動了一下——
“這就走,官爺!”她一把拽住王氏,悶頭往前沖。直到走出老遠,王氏輕輕扯了扯她的胳膊,白一一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指緊緊攥住王氏的手臂,關節都泛了青白。
她趕緊松開手,這才發現掌心全是冷汗,風一吹,涼得刺骨,心中不由得一陣苦澀。
特娘的——
要不是那貴女,她何至于看見官差就跟見了貓的耗子似的?這世道真夠C蛋的——全家被殺了個幹淨,活下來的也要像陰溝裡的老鼠,連口安生飯都吃不上……
陽光潑灑在她沾着塵灰的臉頰上。她閉上眼,暖融融的光暈透過薄薄的眼皮,在視線裡洇開一片橘紅。她深吸一口氣——蒸籠的麥香、街角的茶沫、甚至驢車的糞味,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活着真好啊。能曬到這樣暖和的太陽,能聞到這樣鮮活的味道。這世道,活不活得成全看老天爺心情,可她偏不信邪:咱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