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沒良心的老虔婆!”婦人拍着大腿哭嚎,“當年你們一家三口在我家白吃白喝——”
“放你娘的屁!”陳阿奶一掃帚抽在門闆上,震得男人又是一陣猛咳,“我家那死鬼給你家當了二十年長工,臨了連薄棺都是鄉親們湊的!”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當年分家時你是怎麼說的?上門奪田時又是怎麼說的?鄉親裡有記性好的,要不讓他們幫你回憶回憶?”
婦人臉色瞬間慘白,兩個縮在後面的少年更是恨不得把頭埋進胸口。
“三兩銀子!”婦人突然抱住陳阿奶的腿,“不給錢我就——”
“三兩銀子?你要做什麼?”
一道威嚴的聲音穿透人群。圍觀的村民自動讓開一條路,裡正緩步走來,身後跟着小花兒家的芳菲和氣喘籲籲的鐵牛。
裡正掃了眼門闆上男人的傷勢,“胡鬧!”眉頭越皺越緊,“再耽擱就要出人命了!”他猛地擡頭,“還不快擡去李大夫那兒!”
婦人突然癱坐在地,渾濁的淚水沖開臉上溝壑裡的塵土:“裡正啊,不是不想治,實在是家裡揭不開鍋了啊…這些年治他的肺病早就掏空了家底,兩個兒子又接連出事…當家的方才在地裡摔了一跤,被鐮刀割了腿,血止都止不住…我們真是走投無路了啊…”
她突然拽過身後少年,“快給裡正磕頭!”
“夠了!”裡正厲聲喝止,“先救人!”他轉向陳阿奶,語氣緩和幾分:“玉琴啊,你看…”
陳阿奶冷哼一聲,蹲下身,從懷裡摸出個粗布荷包:“三錢銀子,愛要不要。”她突然湊到婦人耳邊,壓低聲音,“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二十年前那件事抖出來。”
婦人如遭雷擊,哆哆嗦嗦接過銀子,灰溜溜地招呼孫子們擡起門闆。臨走時那個門闆上的男人卻突然掙紮着擡頭,嘴唇蠕動着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被一陣更劇烈的咳嗽淹沒……
看熱鬧的人群如退潮般散去,院門外隻剩幾隻麻雀在啄食散落的谷粒。陳阿奶拽着鐵牛剛跨過門檻,迎面就撞見一堵“人牆”——白一一背着手笑得像隻狐狸,王氏手裡的菜刀寒光凜凜,連小金花都舉着擀面杖,小臉繃得緊緊的。
“嗬!”陳阿奶瞪圓了眼睛,“你們這是要造反?怕老婆子我吃虧不成?”
金花縮了縮脖子,小手指悄悄戳向白一一。被點名的某人立刻綻開燦爛笑容:“我什麼都沒幹,真的!”她變戲法似的伸出空蕩蕩的雙手,右手晃完換左手,“您看,連片樹葉都沒有~”
“就屬你鬼主意多!”陳阿奶作勢要擰她耳朵,卻從她背後摸出那把寒光閃閃的鋸齒鐮刀。刀刃在陽光下泛着幽光,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刀鋒,突然壓低聲音:“前些日子你說要打新農具,老婆子還當你要敗家…”她突然朝院牆外努努嘴,“整整一上午,隔壁地裡的王老三一家,眼珠子都快粘在這刀上了!”
白一一抿嘴笑得見牙不見眼:“早說是神器吧?鐵漢王親手打的,明日進城……”
“帶一把就成!”陳阿奶突然拔高嗓門,把鐮刀往懷裡緊了緊,“那些個碎嘴子,帶貴了說你黑心,帶賤了疑你有貓膩,老娘才不伺候!”說罷扛着寶貝鐮刀風風火火進了屋,鞋底在地上揚起一串煙塵。
邊角磨沒了的老舊木桌上,糜子馍壘成小山,粟米粥泛着柔光,醬豆烏亮亮地盛在豁了口的陶碟裡。最是那撮芝麻鹽,金褐相間,在日頭下閃着細碎的光。飯後一碗溫潤的大麥茶下肚,農忙時節的晌午飯,便在這般熨帖中落了肚。
“你說多少?!”陳阿奶的巴掌“啪”地拍在桌上,震得陶碗裡的大麥茶晃出一圈漣漪。
白一一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每支糖分半文錢…”話音未落,王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丫頭,”王氏聲音發顫,“你可知半文錢夠稱多少鹽?”她另一隻手比劃着,“這麼一撮,就夠全家吃三天…”
“就這麼定了!”陳阿奶的大嗓子突然插進來,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桂香的手藝值這個價!”說罷又惡狠狠瞪向白一一:“要是讓老娘發現你虧本…”
“阿奶~”白一一笑嘻嘻地往陳阿奶嘴裡塞了支糖,“虧本生意,我可做不了一點!”
陳阿奶眯起眼睛,指節把桌面敲得咚咚響,“谷子雇人割!桂香你隻管跟着丫頭幹!”
王氏眼眶微紅,柔聲道:“娘别太勞累,出門前我照舊做好兩頓飯……”
“中午添三個人的飯,管飽!”陳阿奶風風火火地起身,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跨出了門檻,“我這就去田老七家要人去!”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蜜糖,懶洋洋地鋪滿小院。院裡的人各自忙着手頭的活計,隻聽得見窸窸窣窣的輕響,與外頭田間熱火朝天的收割景象,恍若兩個世界。
陳阿奶端坐在竹凳上,手裡的蔑刀舞得虎虎生風。隻見她提起一支青竹,“铛——”地劈下,竹片應聲而裂,露出青白的芯子…
白一一望着陳阿奶腳邊的新物件,眼睛一閃一閃:“等沈家小子新糖匣做好,這兩個糖托盤我可要留在家裡當寶貝!”不等陳阿奶答話,她已笑嘻嘻拽着王氏往外走。
山間小徑上,野花星星點點。王氏突然拉住白一一的袖子,語氣堅決:“糖匣的錢必須我來出!”白一一彎腰采下一朵小紫花,别在王氏鬓邊,狡黠一笑:“好呀,這錢我可不跟嬸子争~~”山風拂過,那朵小花在王氏發間輕輕顫動,映着她微微泛紅的臉頰。
從沈家小院出來,遠處田埂上人影綽綽,整個村子都浸在農忙的熱潮裡。鄉間小路上盡是往來奔忙的身影,扁擔壓得彎彎的,小山似的谷穗随着步伐有節奏地晃動着,汗珠子甩在土路上,立刻□□渴的土地吞沒。
山徑兩側一片紫綠的葉叢後,“哎呦”白一一突然弓下腰,龇牙咧嘴地拽住王氏的袖子:“嬸子,我傷口疼,咱們快些走!”話音未落就拉着人疾步如飛。
她可不想在這農忙時節,被人瞧見閑逛的身影,成為遊手好閑的顯眼包——明日定要更早些出門,她在心裡暗暗盤算,腳下的步子又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