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漢王“啧”了一聲,洩氣地攤開手:“那細鐵絲……我做不出來。”
“用的是熟鐵條?”她問。
點頭。
“退火埋灰,醒過一夜?”
再點頭。
“拉絲試過了?”
沉默。
“硬木拉絲闆?”
點頭。
“青銅拉絲闆?”
還是點頭。
白一一忽然眯起眼,手指摩挲着下巴:“那就是隕鐵拉絲模具的問題了——怎麼,黑市沒買到真貨?”
“嗬!”鐵漢王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茶杯叮當響,五指張開在她眼前一晃,“十五貫!還不知是不是‘天雷鐵’……”他擰緊眉頭,腮幫子繃出兩道硬棱,“那群西夏販子,心比鐵渣還黑!”
“七貫半,”白一一抄起蒲扇猛扇幾下,“我出一半。”說出這數字時,她後槽牙暗暗咬緊——一百五十畝荒地在向她揮手告别。
見他還在猶豫,她手中的蒲扇“啪”地往桌上一拍,聲音清脆如刀裁麻紙。
“隻要是真隕鐵,做出三副模具就能快速回本。”白一一指尖輕敲桌面,忽然壓低嗓音,“何況這細鐵絲……”她壓低嗓音,“篩谷的細網、蓋房子、栅欄、曬架、燈籠架、挂鈎,馬車轎子加固,臨時拴個物件,甚至繡花針都能磨!”
鐵漢王翻白眼:“誰家針用鐵線磨?敗家!”然後又轉身拉開櫃門,取出一卷鐵線,“當啷”扔在桌上——那鐵絲足有筷子粗,表面泛着冷硬的青灰色。
白一一指尖觸到鐵絲的刹那,心髒猛地一跳。成了!雖然比現代鋼絲粗糙十倍,但那股均勻的韌勁兒,分明是正經拉絲工藝的雛形。她強壓住上揚的嘴角,故意皺眉:“人力拉不動?”
“我和阿财兩個壯漢,差點扯斷腰!”
“那就上絞盤。”她輕描淡寫地彈了下鐵絲,“水車軸上加個木輪,綁牛皮繩牽引——你們鍛大件時不都這麼幹嘛?”
“啪!”
鐵漢王一掌拍在桌上,粗陶茶杯驚跳起來,茶水潑出幾滴在鐵絲上,滋出細小的白煙。他眼底像突然被火把點着:“驢拉磨……我怎麼就沒想到!”話音未落,人已旋風般沖出門去,帶起的風撲滅了茶杯上最後一縷熱氣。
“那七貫半是要還的!”白一一沖着他的背影喊。
牛車吱呀呀碾過院角的野草,驚飛了低空掠過的蜻蜓。車轅上頭發花白的老翁一勒缰繩,老黃牛噴着響鼻穩穩停住。
開荒叉、開荒鏟、鐵皮木輪、簇新的爐子……早已列隊等候多時,在陰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怕是要下雨。”王氏攥緊袖口擡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遠處天邊不知何時壓來一片黑漆漆的雲,像口倒扣的鐵鍋。
“鐵漢王!”白一一一把抄起開荒鏟、開荒叉,“其他的改日來取!”話音未落就拽着王氏往牛車上跳。
“那怎麼行?!”老翁胡子猛地翹起。
“錢照付!雙倍!”
“嗖——”
蓑衣在空中劃出個飽滿的圓弧,老翁枯瘦的手腕一抖,系帶已蛇般纏緊腰身。白一一還沒看清動作,懷裡就多了副蓑衣。
:
“穿好,下回帶來就成。”鐵漢王擺擺手剛退回檐下——
“啪!”
第一滴雨砸在夯土上,綻開銅錢大的灰斑。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白一一胡亂扣上鬥笠,歪歪斜斜的笠檐遮住她半邊臉,也來不及去管,着急忙慌地就去扯蓑衣。剛找到領子的繩結,雙臂發力正要提起,一低頭,鬥笠就從腦袋上滑了下來——
沒掉。
王氏穩穩地托住了她的鬥笠。
等她眼前重獲光明,穿戴完畢的王氏細心幫她把鬥笠正好,那雙常年操勞的手靈巧翻飛,在她下巴處系好繩結。
白一一嘴角上揚,索性放手,任王氏從她手中拿起蓑衣。簌簌響動間,白一一眯着眼,看見王氏睫毛上沾着的雨珠,和抿成一線的唇。繩結收緊的刹那,遠處傳來老翁的吆喝:“抓穩咯!”
鞭梢在空中炸響,牛車吱呀呀碾過院門。
雨突然瘋了。
千萬條銀線抽打着黃土,激起的塵霧轉眼被澆滅。車闆很快積起水窪,蓑衣開始散發陳年棕榈的腥氣。
“莫急。”王氏忽然往她手裡塞了顆芝麻糖,糖塊還帶着體溫,“娘每次都會提前把能用的草墊席子都備着,就防下雨,今早又捆了稻草,該蓋的早蓋上了。”
白一一低頭,手心裡的芝麻糖散落幾粒芝麻,在雨氣裡微微發黏。她捏了捏,糖塊硬邦邦的,像極了地裡那些沒來得及收的谷穗。
“就怕……”她話沒說完,老黃牛突然打了個響鼻,車轱辘碾過水坑,“嘩啦”濺起一片泥漿。遠處田壟上,隐約可見幾個佝偻的身影正搶收最後幾捆莊稼,蓑衣在雨裡晃成灰撲撲的影子。
王氏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人哪,争不過天,但總得争一争。”
芝麻糖在舌尖化開,甜得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