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黑雲壓境,如潑墨般迅速暈染整片蒼穹。悶雷在遠山間翻滾,像老天爺餓極了的腸鳴,一聲比一聲迫近。
狂風挾着雨箭斜刺而來,鬥笠下的世界很快變得潮濕而逼仄。雨水先是試探性地從笠沿縫隙滲入,冰涼的水珠不緊不慢地滑過後頸,像毒蛇吐信般令人戰栗。漸漸地,這試探變成了傾瀉,水簾順着脊背蜿蜒而下,将裡衣浸得透濕。
“莫急~”老翁裹在蓑衣裡的身影穩如磐石,蒼老的聲音穿透雨幕,“前面一樣落雨,急也枉然~”車轅在他身下吱呀作響,仿佛在應和這份從容。
白一一攥緊了衣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胸腔裡那顆心就是不聽話地狂跳,像被雨水打濕翅膀的麻雀,徒勞地撲騰着。
在這靠天吃飯的世道,一場不合時宜的雨就是最殘忍的劊子手——它不會在乎農人佝偻的脊背,不會憐憫曬脫皮的肩膀,更不會體恤那些在田壟間跪爬了半年的膝蓋。
雨水混着汗水流進嘴角,鹹澀得像是老天爺的嘲笑。她突然想起曬場上那些金燦燦的谷堆,此刻有多少正泡在水中發芽。多諷刺啊,農人用血肉澆灌出的希望,轉瞬就成了腐土裡的黴菌。這世道連一場雨都專挑人痛處下……
雨幕如紗,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漸漸隐沒在灰白的水霧裡。牛車還未停穩,白一一便縱身躍入泥窪,“撲通”一聲濺起混濁的水花。王氏緊随其後跳下,泥點子飛濺到車轅上。
“老丈收好!”白一一将一把帶着體溫的銅錢拍進老翁掌心,老翁剛要推辭,卻見那姑娘早已轉身沖進雨裡,蓑衣下擺甩出一串水珠。
雨中的村落活像被捅了的馬蜂窩。有人抱着草席在曬場狂奔,草繩拖在泥水裡像條垂死的蛇;有人提着鐵鍁往田壟跑,光腳闆踩得泥漿四濺;有人正奮力地把捆好的稻草往谷堆上壓;還有人還在雨中揮舞鐮刀跟老天搶這最後一點時間,絕不讓谷子爛在泥水裡……
“阿奶——!”白一一的喊聲撕開雨簾。
田裡,陳阿奶弓身如滿月,鐮刀劃出銀弧。稭稈倒下濺起泥水,混着汗珠從她下巴墜落。聞聲她猛地直起腰,鬥笠下的眼睛亮得駭人:“回家看娃!”
白一一的蓑衣簌簌抖動着,雨水順着發梢流進領口。正要争辯,卻見王氏鞋子一脫,挽起褲腳就跳進了田溝裡,開荒鏟“嚓”地劈開泥水。這個平日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婦人,此刻正用全身力氣壓着鏟柄往深處掘,泥漿瞬間糊滿了她的青布褲腿。
“成!”白一一突然吼得比雨聲還響。她伸手正了正王氏歪斜的鬥笠,指尖觸到對方冰涼的耳垂。轉身時,她聽見鐮刀割裂雨幕的聲響,聽見稭稈倒下的歎息,聽見無數雙泥腳踏出的沉重樂章。這些聲音追着她跑過田埂,直到變成胸膛裡咚咚的心跳。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潮濕的門軸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檐下雨簾如注,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襟危坐在堂屋門口,四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門,活像兩尊小石獅子。
“姐姐!”“姐姐!”
兩聲驚呼幾乎同時炸響。金花騰地站起來,羊角辮上的紅頭繩在雨中格外鮮豔;鐵牛則保持着端坐的姿勢,隻是手指不自覺地摳緊了膝頭的補丁。
白一一踏着水花奔來,蓑衣甩出的水珠在雨中劃出銀線。“進屋!”她喘着粗氣,發梢的水滴在石階上綻開深色花朵,“阿奶和嬸子很快就回。”
濕透的額發黏在眼前,她胡亂抹了把臉,目光急切地在兩個小家夥身上逡巡:“屋裡漏雨沒有?竈火還旺嗎?你們…”話未說完,一雙冰涼的手突然被溫暖包裹——金花正把她的手往自己懷裡塞,小姑娘的體溫透過單薄的夏衣傳來,燙得人心尖發顫。
“姐姐的手比井水還涼。”金花嘟囔着,把她的手貼得更緊了些。這時鐵牛默不作聲地鑽進竈屋,雙手捧着個粗陶碗,碗沿還冒着熱氣。他走得極慢,生怕灑出一滴,那小心翼翼的模樣,與半月前捧着水碗站在床前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阿娘說…”男孩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卻又重得能擊碎人心,“淋雨的人要喝姜湯。”
白一一的喉嚨突然哽住。姜湯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卻讓記憶格外清晰——那時她受傷剛醒來,也是這般熱氣騰騰的碗,也是這般清脆的“阿娘說”。隻是當初的熱水換成了姜湯,而“受傷的人”變成了“淋雨的人”。
“好!”她應得響亮,嘴角卻背叛了意志,顫抖得像風中的蛛網。慌忙低頭啜飲,滾燙的姜湯混着雨水滑入喉嚨,鹹澀得像是把整個雨季都咽了下去。鐵牛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又飛快縮回,指尖懸着一顆将落未落的水珠,映着竈火的光,像顆小小的太陽。
“姐姐的眼睛下雨了。”金花突然說。
她一仰頭喝盡姜湯,讓熱氣模糊了視線。
白一一拖着早就濕透的布鞋,水珠順着褲管滴落在夯實的泥地上,挨個兒房間查看地面牆壁是否有漏水……
堂屋角落的矮架上,七八個鼓脹的麻袋沉默地堆疊着,像一群精疲力竭的戰士。搶回來的隻有這些,不知地裡那些還沒來得及進曬場的谷堆,還能搶回來多少……
剛踏進竈屋門,潮熱的水汽便撲面而來。左側竹架上的麥苗層層疊翠,嫩黃的芽尖上挂着晶瑩的水珠,有的已舒展成寸許長的細葉,有的還蜷縮着鵝黃的芽苞,像一群剛破殼的雛鳥。靠牆的大竹架下層,幾個黝黑的腌菜缸、醬缸沉默地蹲守着,角落裡還擠着個需要每日呼吸新鮮空氣的葡萄酒甕。中層的五個陶甕整齊列隊,甕身的釉色在潮濕中泛着幽光——那是他們親手封存的黑蛋與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