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一第一次穿上草鞋時,新奇得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童。腳掌不再被嚴嚴實實地包裹,每一寸肌膚都與天地直接相親。粗糙的草莖摩挲着足底,細碎的石子硌出輕微的痛感,連晨露的涼意都透過編織的縫隙清晰可辨。
她忍不住輕輕跺腳,草鞋發出“沙沙”的聲響,輕得仿佛随時會随風飄走。
這份雀躍很快被泥濘的山路消磨殆盡。濕黏的泥土像貪得無厭的饕餮,一次次肆意舔舐着草鞋,每一次擡腳都死死拽住鞋底不放。原本輕盈的鞋子漸漸沉重如鉛,系帶深深勒進皮肉,在腳踝上刻下道道紅痕。
白一一不得不走走停停,每遇一塊稍平整的石頭,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蹭鞋。泥塊簌簌落下,卻在下一步又纏上新的泥濘。
當她們終于冒着細雨抵達縣城時,白一一早已記不清走了多久。鞋底的草莖早已磨得稀疏,腳掌被碎石硌得生疼,連腳趾縫裡都嵌滿了泥沙。
細雨透過鬥笠将她的發絲黏在額前,褲子也被泥水濺得斑駁不堪。集市上的人聲鼎沸撲面而來,她卻隻覺雙腿灌了鉛般沉重。
“铛——铛——铛——”三聲開市的銅鑼穿透雨幕,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震顫着散開。
“嬸子,我們居然趕上了!”白一一晃了晃王氏的手,眼睛亮得像是裝了兩顆星星。她額前的碎發還滴着水,卻笑眼彎成月牙,“您先收拾攤位,我去去就回!”
王氏用帶着薄繭的手指替她撥開黏在臉上的濕發,溫聲道:“好,小心些。”
白一一轉身鑽進人群,蓑衣在雨中劃出一道水痕。等她再回來時,懷裡抱着三把油紙傘,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抽動着——七百八十文啊!三把傘就掏空了大半個錢袋。再一次惦記上了那些還沒出世的松花蛋:你們可千萬得給老娘争口氣啊!
"這傘......"王氏連忙迎上去接過。
“給糖打的,”白一一眯起眼睛,睫毛上還挂着雨珠,“總不能讓咱們的糖淋雨受潮。”
“這錢該我出,我——”
“嬸子~”白一一拖長的尾音像隻撒嬌的貓兒,她撅着嘴打斷道,“您要是再這麼見外,那我可得算算住宿錢、飯錢、洗衣錢,還有阿奶那些竹器……要不我明天就搬回老宅去。”
王氏急得直擺手:“不是這個理!你賣柿餅的錢一分不要,還給我買裙子,給娘和孩子們買布,如今家裡頓頓都能吃上豬油炒菜,孩子們日日有糖吃,連我都能靠賣糖貼補家用…”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這些都是你來了之後……”
“哎呦我的好嬸子~”白一一拽着王氏的胳膊晃了晃,“要不是你們收留我,我現在指不定在哪兒喝西北風呢!這傘是我自作主張買的,您就别跟我争啦。”
王氏卻異常堅持:“營生上的開銷,必須我來出。”
白一一歎了口氣,知道這回是拗不過了:“好吧,都聽嬸子的。”她偷偷撇了撇嘴,看來這招先斬後奏以後是不管用了。
二人賣完糖來到鐵漢王的小院前,綿綿細雨無聲地滲入夯土牆的裂縫。還沒踏入院門,一股比平日更灼人的熱浪便迎面撲來。夯土爐裡的火苗竄得老高,将雨幕都映成了橘紅色。
“丫頭!”
白一一還未開口,鐵漢王眼尖先瞧見了她們。他一把将鐵鉗甩給阿财:“你們繼續!”一手抄起短褐光着膀子就沖進雨裡,古銅色的皮膚上還滾着汗珠,在雨中蒸騰起淡淡的白霧。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二人跟前,雖壓着嗓門,可眼裡的精光卻藏不住:“那雙缸風箱簡直神了!”
白一一挑眉,将雨傘往他頭頂偏了偏,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麼快?我還以為至少要等個十天半個月呢。”
鐵漢王用沾滿煤灰的大手接過傘,挺直腰闆正色道:“還不是看你急着要?那李老頭心黑得很,硬是多要了一百文才給加急……”
“呸!明明是你自己手癢想早點打出好東西,少往我頭上扣屎盆子……”白一一笑罵着,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兩支糖,“喏,今日的糖份子。”
鐵漢王愣了一下,左手在褲腿上反複蹭了幾遍才接過,喉結動了動:“我替兩個小的謝謝你,總惦記着他們。”
“可别這麼說,”白一一拍拍胸脯,“咱們這是互惠互利。你家裡和和美美的,打鐵的手藝才能更上一層樓不是?往後你家兩個小崽子的糖,我這個做姑姑的全包了……”
當二人在裡屋落座,鐵漢王從身後斑駁的木櫃中取出幾件物什,一一擺在桌上。
天邊滾過一陣低沉的轟鳴,像地底巨獸翻了個身,震得屋檐下的蜘蛛網簌簌顫動。
白一一的目光瞬間被那節細鐵絲攫住,瞳孔緊縮如針尖。她的指尖懸在半空微微發顫,仿佛面前盤着一條随時會暴起的銀蛇。“真成了?才一日光景…”聲音輕得像怕驚醒沉睡的鬼神,突然一把攥住鐵漢王的手腕,“你掐我一把…不,等等,你那鐵砂掌…”
“砰!”
她猛地握拳砸向桌面,粗陶茶杯驚跳起來,杯子裡的茶沫在震蕩中畫出淩亂的軌迹。指節傳來的銳痛如此真實,而掌中鐵絲的餘溫更像灼燒的烙印——這不是夢,是足以颠覆命運的危險饋贈。
“鐵漢王。”她的聲音突然沉得像淬了冰,指腹摩挲着光滑的鐵絲——這觸感像被流水打磨千年的卵石,“你可知道這東西意味着什麼?”
“咋?能賣大價錢?”鐵漢王滿不在乎地撓了撓胡子,煤灰簌簌落在衣襟上。
白一一緩緩擡頭,眸中冷焰驟燃:“意味着從今日起,你我的腦袋都得系在褲腰帶上過日子了。”恰在此時,一道霹靂撕開雨幕,青光透過窗紙,将她半邊臉照得慘白如骨,另半邊卻陷在濃墨般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