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一聲低喝破開雨幕,驚得二人腳下一頓。
她指尖微緊,正猶豫是該拽着王氏若無其事地走,還是掉頭就跑——可那聲音已近在咫尺,再躲反倒顯得心虛。
“是我,陳義家的。”
王氏的聲音依舊溫軟,卻悄然捏了捏她的手心,力道不輕不重,像是安撫,又像是某種默契的暗示。
“桂香嬸子?”
樹影裡,半隻油紙傘偏出,傘沿下露出一截被雨水浸成深色的長袍。男人的身形在雨夜中顯得格外高大,聲音卻緩了幾分,尾音裡壓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麼晚了,您早些回吧。”
“嗯。”
王氏垂首,拉着白一一快步走過。
擦肩時,白一一目光未斜,卻從雨聲間隙裡捕捉到一絲異樣——張承風那傘微微後傾,像是刻意讓出半邊空間。她鼻尖掠過一絲脂粉氣,轉瞬被雨沖散。
她沒回頭,隻是腳下稍快了兩分,任由雨水沖刷掉身後的一切響動。
——别人的私事,她沒興趣打聽,更不想摻和。
“鐵牛——!”
白一一站在燭光搖曳的院門前,雨聲細密,脫粒機的嗡鳴幾乎被淹沒。她攏了攏被雨絲打濕的袖口,又提高聲音喊了一嗓子。
門“吱呀”一聲拉開條縫,鐵牛頂着亂蓬蓬的腦袋鑽出來,壓低聲音道:“姐姐!谷子快脫完啦。”
幾大筐濕谷穗,這麼會兒功夫竟脫了大半。陳阿奶單膝抵在脫粒機旁,沾着谷殼的手指拂過鐵刺,指節上幾道陳年疤痕在油燈下泛着亮。她突然“嘿”地笑出聲,一巴掌拍在機器上:“早二十年要有這玩意兒,老娘能多開十畝荒地!”
白一一蹲到她身旁,順手撿起一粒濕谷搓了搓:“阿奶,您說這是不是老天爺看暴雨壞事,特地給咱家的補償?”
陳阿奶斜她一眼,突然伸手彈了下她腦門:“傻話!老天爺要真有眼,能由着這雨下成災?”她抓起把濕谷粒,仔細瞧了瞧,“不過……”
話頭戛然而止。
三人誰都沒說破——這些搶收的濕谷子,若再曬不幹,遲早要黴爛。
“我用别的法子試過了。”白一一碾開一粒谷,濕軟的谷粒直接被碾碎,“最多……能救下一成。”
昨夜那一小堆生石灰在草席間嘶嘶冒煙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1:10的比例生石灰才不灼手,地裡那些谷堆得用多少生石灰才能吸幹全部的濕谷?就算有足夠大足夠幹燥的場地,還得防着生石灰積熱起火……
一隻帶着厚繭的手突然揉亂她頭發。
“愁個屁!”陳阿奶蹭地站起來,褲腿上還沾着泥點子,“二十年前那場大旱,河底都能跑馬,四年前蝗災,啃得地皮都剩不下三寸,不也活到現在?”她一腳踩住脫粒機踏闆,鐵刺“唰”地轉出殘影,“能搶多少是多少!——”
鐵牛突然擠進兩人中間,毛茸茸的腦袋往白一一肘彎裡一頂:“就是就是!那年蝗災……”
“你知道個屁!那時候你才多大!”陳阿奶笑罵着拎起鐵牛後領把人甩開,“去!把雜間的竹架都找出來……”
檐外雨幕如織。
白一一望着陳阿奶被燈光鍍上金邊的側臉——哪裡像個認命的農婦?分明是頭随時準備撲咬命運的狼。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連日勞累讓視線漸漸模糊…
恍惚間,冰冷的雨水突然鞭子般抽在臉上,白一一在漆黑的泥濘裡狂奔,肺裡燒得發疼。
一腳踩空,她猛地陷進沼澤,黏稠的黑泥瞬間沒過大腿。她拼命掙紮,卻隻抓起一塊木頭碎片,拿近前細瞧竟是埋在泥裡的“白記皮蛋”招牌,像被啃剩的骨頭。
背後刀風劈落,她反手揚出一把生石灰。黑衣人慘叫一聲,刀刃“當啷”砸在招牌殘片上。
就是現在!
她右手攥拳暴起,指虎暗刃在雨幕中劃出冷光。“嗤”的一聲,對方脖頸濺出血線。溫熱的液體噴在她臉上,混着雨水流進嘴角——
鹹的,像前世沒曬透的腌魚。
還沒等她抹把臉,背後腳步聲炸雷般碾過來。
三個?五個?
冰涼徹骨的鐵鍊突然勒住咽喉……
白一一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喉嚨裡還卡着半聲驚叫。
她下意識摸向脖頸——幹燥的皮膚上隻有冷汗,沒有夢中那截索命的鐵鍊。
“呼…”
手指碰到枕邊冰涼的指虎,金屬觸感讓她徹底清醒。沒有聽見窗外的雨聲——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