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收貨嗎?”
一道清越如鈴的女聲傳來,正伏案對賬的儒雅掌櫃擡眸,隻見兩位小娘子盈盈立在櫃台前,其中碧色羅裙的小娘子正将一隻精巧竹籃輕放櫃上。那竹籃細篾編織,襯得她指尖如玉。
“小娘子怕是走錯了地方。”掌櫃的溫聲一笑,指尖輕點身後琳琅貨架,“敝店隻售文房四寶、字帖曆書,兼營些雅玩清供,可不賣吃食。”
“哦?”白一一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那正說明——我不但沒走錯,您這寶号還缺不得我這樣東西!”說罷素手一翻,自竹籃中取出一方木食盒。
“咔嗒”一聲,雕着“一路連科”的盒蓋滑開,十支雙色暈染的棒棒糖如珍寶陳列,糖面上各色吉祥紋樣。她纖指輕撚一支魚化龍紋糖棍,含笑遞向掌櫃:“您先瞧瞧,再論其他?”
“莫非這就是…”掌櫃的接過細觀,忽而蹙眉:“近來書生們口口相傳的‘文曲星糖’?東市那位‘糖宜娘’的手筆?”
“非也。”白一一袖掩朱唇,輕笑搖頭,“東市那些粗制俗物,豈配與這‘狀元糖’并論?您手中這支,取意‘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可是科場頭等吉兆。”
“‘狀元糖’?倒是讨巧。”掌櫃眸光微動,又檢視起其他紋樣:蟾宮折桂的月桂枝、二甲傳胪的蟹葦相映、連中三元的荔枝紋…直至指尖拈起那支三彩浪紋糖,忽而眯眼:“這一支,可有說法?”
“說法麼——”白一一眼波流轉,‘桃花直透三層浪,桂子高攀第一枝’是其一;‘禹門三級浪,平地一聲雷’亦無不可。”
掌櫃的倏然朗笑,袖袍一振:“小娘子要賣的,譚某已了然于心。卻不知……價幾何?”話音未落,又似漫不經心補道:“此糖紋樣雖巧,終究是饴糖本色。富家子或圖個新鮮,可…”
“譚掌櫃,”白一一不慌不忙截住話頭,指尖輕叩櫃台一方端硯,“同是硯台,為何‘魁星點鬥硯’能價高十倍?”她将食盒往前一推:“‘狀元糖’含在口中,‘青雲路’便在腳下。平甯縣獨此一家,限量寄售。您意下如何?”
“寄賣?”
“正是。”她眸如新月,“成本我擔,糖放您鋪子。每售一支,分您二成利。”
“價幾何?”
“每日限十支,八文一支。”白一一袖中指尖微蜷,暗忖這價格是否冒進。
果然見譚掌櫃眉峰微聚,沉吟良久方道:“十支可行。但糖棍須留‘墨香齋’徽記——每支十文,三七分。”
“成交!”白一一爽快答應,“貴寶号烙鐵麼,自然勞您費心。隻一事:糖棍另一面我要留自己的小印。”
“好個伶俐的小娘子!”譚掌櫃撫掌而歎,“有事如何尋你?”
“每日辰時…”她福了福身,裙角旋出青蓮般的弧度,“東市‘糖宜娘’攤前恭候。”
出了墨香齋,拐過兩個街角,王氏一把拉住白一一的衣袖,壓低聲音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非要換上的這身衣裳,竟有這般神通?”
白一一揉了揉太陽穴,一時不知該如何向王氏解釋“文化溢價”和“差異化營銷”這些現代商業概念。她斟酌着用詞:“不單是衣裳,還有那紫檀食盒、登科吉慶紋樣,和咱們的寄賣法子。若是直接讓掌櫃花五文錢買下,他也未必願意。但放在他店裡賣,他不用出本錢,每賣一支還能分潤,糖棍上還印着他鋪子的名号,這是兩相得利的好事。”
“可在他鋪子裡賣這麼貴,集市上的客人豈不是要少了?”王氏仍是一臉困惑。
“不會,”白一一笃定道,“集市上買糖的人隻會越來越多……”
“這又是為何?”
“……”
白一一此刻終于體會到,當初自己纏着王氏問農業常識時對方的感受了。隻是眼下她是真不知該如何用簡單直白的話,把這些商業門道說清楚……
日頭漸高,二人賣完糖在集市口彙合時。白一一利落地将糖匣卸下,突然壓低聲音:“嬸子稍等。”說罷閃身鑽進人群。
不多時,她拎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和一個鼓囊囊的紙包回來。正在整理背簍的王氏手指一顫:“昨日才熬了豬油…”
“噓——”白一一眨眨眼,湊近耳語,“這是要做新營生的。”她故意提高聲調,“到時候賣不出去,可要賴嬸子沒把好關!”
回村的土路被曬得發燙。本該熱鬧的午間歇晌時分,各村道上卻少見人影——連續暴雨耽擱的農活,讓各家都抓緊晴天搶收。偶有炊煙升起,也很快被烈日蒸散。
“阿娘!姐姐!”金花踮腳夠着門闩,羊角辮上沾着谷殼。白一一揉揉她腦袋,目光卻鎖在遠處:陳阿奶和田家三兄弟正扛着麻袋從曬場方向來。
“去!”白一一捏捏金花手心,朝堂屋使了個眼色。小姑娘會意,像尾小魚般滑進院内。直到聽見裡屋門響,白一一才徹底推開院門。
“湊什麼熱鬧!”陳阿奶一扭身避開她們伸來的手,肩上麻袋紋絲不動,“曬場到這兒統共三十步!”她嗓門洪亮得驚飛了偷食的麻雀,“老七,你們把袋子擱檐下就行!”
原本寬敞的院子此刻鋪滿曬簟,金黃的谷粒在烈日下噼啪作響。衆人側身穿過僅容一人的小道時,白一一注意到田家兄弟的目光在角落那堆古怪鐵器上多停留了一瞬。
午後的小院籠罩在暖陽裡,唯有那台脫粒機不知疲倦地吱呀作響。金花站在幾乎與她視線齊高的大竹筐前,小手不安地絞着衣角。
“哥,一會兒能不能…”她怯生生地開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縷氣音。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束谷穗,像獻寶似的遞向前方。
“啪——”光秃秃的稭稈被精準抛進草堆。鐵牛頭也不回地接過妹妹遞來的谷穗,穩穩貼在轉動的鐵刺上:“等姐姐忙完過來再說。”他頓了頓,停下腳,轉身蹲下與金花平視,“得讓我抓着你的手才行。這玩意兒看着好玩,要是碰錯了地方…”他做了個折斷樹枝的手勢,“手指頭可比稭稈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