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子,走,去鐵漢王那兒瞧瞧。”
仙鶴風鈴随着獨輪車的颠簸一點一點。車軸碾過青石闆,吱嘎聲驚起了巷口的野狗。那畜生龇着牙,倒是像極了上午綠豆眼讨錢時的嘴臉。
鐵漢王小院。
裡屋的粗陶茶杯冒着袅袅熱氣,白一一卻蹲在地上,指尖撥弄着一堆散落的零件——齒輪冷硬,連杆粗粝,曲軸泛着新磨的鐵光,還有幾片弧形扇葉,靜靜躺在一旁,像等待組裝的翅膀。
鐵漢王捧着肉馍大口嚼着,油星子濺到胡須上,含混不清道:“丫頭,沒想到你做吃食也——”
白一一擡眉瞥了他一眼,沒接話,轉身回到桌前,展開圖紙細細琢磨。
“你做的一定都好!都好!”鐵漢王咽下滿嘴的肉,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黝黑臉膛上格外紮眼。
“我帶回去找人組裝,先試試。”白一一指尖點了點那堆零件,“這風選機和脫粒機六成部件能通用,咱們先推風選機,回回血。”
她目光灼灼,語速飛快:“這家夥,一台頂三台揚谷機!進風口加鐵皮滑闆,拉杆調風力——粟米吹小風,麥子吹大風。主軸帶偏心輪,連杆聯動篩網,還能自動篩分!”
她頓了頓,“等裝完你就知道了。”
“現在市面上的揚谷機怎麼賣?”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說的是……扇車?”
“嗯。”白一一摸了摸鼻子——她在這小縣城壓根沒見過正經農具鋪,連名字都叫不準。
“扇車可不便宜!”鐵漢王抹了把油嘴,“俺在邺州見過,木制的三到五兩,鐵件多的十兩都有!”
白一一皺眉。揚谷機、脫粒機,本該是農人的左右手,可這年頭,純靠天吃飯的,隻會越吃越窮。但鐵器管制、手工低效,硬生生給農人套了層枷鎖——若隻能選一樣,脫粒機更實在,可木制的定價……頭疼。
“有現成的扇車在,咱們的風選機先推官倉、軍倉和鄉紳地主……”她忽然話鋒一轉,“鐵漢王,你有‘免行錢’的牌子嗎?”
鐵漢王“哈”地大笑,拍了拍腰間布偶:“老子是軍供商,要什麼牌子?誰敢惹我!”
白一一眼裡閃過一絲羨慕。
見她欲言又止,鐵漢王瞪圓眼:“咋?有人找你麻煩?”
“現在倒還好應付,日後就難說了。”她眸子一眯,“我在東市賣肉馍、棒棒糖,若入行會,會怎樣?不入,又會怎樣?”
“啥行會?”鐵漢王嗤笑,“就是一幫潑皮,仗着資曆老,專吃新人孝敬!”
白一一臉一垮:“你倒是慣會往人傷口上撒鹽。”
“但也有點好處。”鐵漢王趕緊找補,“入行采購原料便宜些,遇上糾紛,行首也能幫着出頭——當然,得額外‘孝敬’……”
“也有些行會,得□□方抵押,才能享受便利……”
“說來說去,不就是變相保護費?”白一一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茶杯沿——《東京夢華錄》裡寫的行會好歹能平物價、杜僞劣,如今倒成了個别人的錢袋子。
心中想着,愈發不平道:“我的糖,自己種麥芽、自己熬漿、自己成型,原料都不靠行會!肉?一天統共四斤,還得□□方、交孝敬?送走一個,就能再來一個,想想就煩!”
她越說越氣,攥緊拳頭,“屁大點兒的生意!過所憑證交錢,進城交錢,入市交錢,還得時不時給胥吏孝敬。今兒那胥吏,當衆索賄不說,看了眼我的獨輪車,張嘴就是兩文‘力勝錢’!還警告我‘想長久,得找鄭屠戶畫押’——我又不是屠戶,入什麼肉行?入他娘的狗屁會!”
她狠狠灌了口茶,“昨兒阿奶新做的馬紮,我屁股都沒挨一下,從早忙到晚,累得像條狗,他們倒好,睜眼就有人孝敬——我就不入!”
“噗——”
鐵漢王一個沒忍住,笑得拍大腿,眼角擠出兩滴淚。
“笑什麼?沒見過美少女發脾氣?”白一一沒好氣,“今兒憋一肚子火呢!”
緊接着話鋒一轉,聊起正事:“你認不認識沒入會的肉鋪?我得找個靠譜肉源。”
“有有有!西城門老張肉鋪,提我名字……”鐵漢王直起身來,擦擦笑淚。
“這個,加急。”白一一從懷裡掏出一張圖紙,又忽然正色:“對了!風選機,先做兩台全精鐵的,送軍方。隻送兩台,再多得花錢買——但能打八折!”
“小丫頭,鬼精鬼精的!”鐵漢王伸出粗糙的指頭點了點白一一的額頭。
“那當然!放着現成的大腿不抱,那不是傻子嘛!”白一一嘴角揚起一抹弧度,“走了!買完肉回家鹵肉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