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可能!”王氏猛地站起身,粗陶茶碗被撞得晃出半圈漣漪。她盯着桌上那堆銅錢,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襟,“七百三十七文?定是你算錯了!”
白一一将粗麻賬本推過去,指尖順着炭迹一行行下移:“八月廿八試賣四十支,之後每日五十支。初三我與墨香齋談成合作起,您獨自售糖…”炭筆在某處畫了個圈,“重陽節這幾天賣得多,”然後狡黠地沖王氏眨了眨眼:“您和阿奶可别說漏嘴了,您的工錢算法跟别人不同…”
王氏的指尖觸到衣角一處破洞,那是前天下雨時她急着蹭破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那日雨中,她抱着糖匣在屋檐下躲雨,有個小書生冒雨跑回來,非要再買兩支“蟾宮折桂”…
王氏看着那些淺淺的炭筆字迹漸漸發怔——一個月前,這些彎彎曲曲的痕迹對她而言還是天書,那些原來無比陌生的字迹,此刻竟像春日的藤蔓,正在紙上蜿蜒出陌生的疆域……
“淑嬸子今日試賣平價肉馍銷得也不錯,若東市站穩腳跟,西市便可與田七嬸子的棒棒糖攤一起…”她擡起頭,筆尖懸在空中,“嬸子可願幫我管着糖攤子?”
“我?”王氏嗓子發緊,“我連自己的名字都…”
白一一将工筆推到她面前:“所以從明日始,我教您認字記賬……”
“這是阿奶的竹簽和糖托分成——”白一一将串着紅繩的銅錢輕輕放在陳阿奶掌心。
陳阿奶布滿老繭的拇指摩挲過銅錢上的鑄紋,突然眯起眼睛:“小滑頭,這數目不對吧?老婆子削的竹簽可值不了…”
“現在不值,往後可難說。”白一一忽然從袖中抽出一張灑金箋,上面墨迹未幹,“您瞧,八珍閣的東家想訂二十套糖托,樣式要配‘妝奁四珍’…”她又摸出一張圖紙,“我幫您接了。”
夕陽斜照進來,将箋紙上“定金五十文”幾個字映得發亮。陳阿奶的瞳孔猛地收縮,手指懸在半空,竟有些微微發顫。
“啪!"
陳阿奶突然重重拍案,震得茶碗裡的晨露簌簌墜落:“好丫頭!老婆子這把老骨頭,就陪你瘋這一回!”她一把抓過圖紙,轉身出去——
白一一望着陳阿奶風風火火的背影,炭筆在指間轉了個圈。她低頭在新頁上畫起樹狀圖——這縣城實際有萬人規模。八珍閣占高端市場,墨香齋走中端,東西兩市每日各八十支先試一陣兒。十裡八鄉的貨郎、大集…
暮色如紗,最後一縷夕照穿過窗棂,在粗麻記事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炭筆寫就的“白鶴商行”四個字正在餘晖中泛着微光,下面依次排列着“糖業”、“肉馍”、“皮蛋”、“農具”等分支規劃。白一一指尖輕輕撫過“白鶴”二字——如今她連本姓都不敢示人,索性借這吉祥鳥兒作個幌子。
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點,勾勒出簡筆白鶴的輪廓。傳說這仙禽能活千年,倒是應景。等風頭過了…她突然自嘲地搖搖頭,将炭筆收入袖中。眼下哪還敢想什麼将來,隻是真讓她窩在山裡什麼也不做,等着人殺上門,自己隻能乖乖束手就擒,也是不可能的。得把這“白鶴”的名号在平甯縣立穩了才是。
酸辣鮮香的臊子氣息與麥芽糖的甜膩在小院上空交織盤旋,白一一數着陶甕裡剩下的皮蛋,指尖在甕沿輕輕一敲——該去拜訪裡正了。自從陳阿奶發動全村老太太收蛋那日起,她家門檻都快被踏平了。挎着竹籃的小媳婦、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連帶着門口玩耍的孩童都比往常多了一倍。這些精明的村婦們,怕是連她一天用幾個蛋都算得清清楚楚。
“該有的禮數不能少…”白一一整了整衣襟,剛邁出門檻——
“哎喲!”一個趔趄差點栽進王婆子懷裡。對方那身靛藍粗布衫上還沾着新鮮的面粉。
“伊丫頭!”王婆子吊梢眼一亮,枯瘦的手指抓住她的衣袖就不放,“正要去尋你呢!我家二女婿孝順,特意…”
白一一瞥見遠處裡正家升起的炊煙,不動聲色地抽回袖子:“這新調的香料,您試試。”
趁着王婆子低頭拆紙包的功夫,她快速閃身。身後“香料包”的“刺啦”撕裂聲,和傳來氣急敗壞的呼喊,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白一一提着竹籃走到裡正家時,暮色已沉。堂屋裡點着油燈,木筷碰着粗瓷碗的聲響混着家常閑話飄出窗外。
“來得正好!”白一一掀開靛青粗布,端出一碗紅亮油潤的臊子,上面整整齊齊碼着幾個虎皮紋路的雞蛋,“給裡正叔和嬸子添個下飯菜…”
檐下的燈籠被晚風吹得搖晃,光影在土牆上跳起舞來。
裡正看了眼籃子,眉頭微動:“要用這麼多雞蛋?”
“雞蛋鴨蛋都缺得緊。”白一一将碗塞進裡正手裡:“想請裡正叔幫着問問,誰家若有多的,雞蛋一文,鴨蛋兩文收…”頓了頓,又壓低嗓音補了句:“自然先緊着咱村裡人。”
裡正捋着胡須的手突然停住了。燈籠的光映在他臉上,照出眼角細密的皺紋。他忽然咧嘴笑了:“明日早集後,我替你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