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山間小徑上浮動着草木清香,白一一挽着陳阿奶的手臂,不緊不慢走着。
“阿奶,我要蓋房子。”白一一突然開口,眸子裡映着最後一縷晚霞,亮得驚人。
陳阿奶腳步一頓,粗糙的大掌一把裹住她的手,“這麼急?”她眯起眼,借着最後一點天光打量白一一,“可是生意上遇着麻煩了?”
白一一摸了摸鼻子,笑得眉眼彎彎:“能有什麼麻煩,我不找别人麻煩算好的了。”
“銀子可夠?”陳阿奶沒再追問,大掌攥緊她的手,像粗壯根盤住新生的藤,壓低聲音道:“老婆子箱底還壓着八吊嫁妝錢——”
“夠的!”白一一喉頭一哽,笑着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您瞧,連您掌心的繭子都蹭到我手上了,還能不夠麼?”
陳阿奶突然捏住她臉頰:“死丫頭!”笑罵聲驚起路邊幾隻山雀,“最開始你倒在咱家門口,弱得像隻小貓崽,如今倒學會跟老婆子藏話了?”指尖卻輕輕拂過她發梢沾的草屑,“蓋!明日就喊你張叔去伐梁木!”
山風掠過,白一一将額頭抵在老人肩上,聲音悶在粗布衣裳裡:“您…不問問我為何突然要搬出去?”
“嘁!”陳阿奶袖中滑出半塊芝麻糖,精準塞進她嘴裡,“你剛來就盡鼓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糖塊在齒間咔咔作響,“老婆子隻認一句,那新屋,得給我留一間!”
最後一抹天光裡,一大一少的影子融成山脈的形狀。
二人剛邁進堂屋,就見沈思禾正将一個寬口四方漏鬥往風選機上架。那漏鬥足有半米高,沉甸甸的木質邊緣還帶着新刨的木香。
陳阿奶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手掌穩穩托住漏鬥底部。待那物件“咔嗒”一聲卡進主架凹槽,她眸子倏地亮了起來:“這就成了?”
白一一笑得眉眼彎彎,“試試就知道了。”
角落裡,半袋脫了殼的谷粒靜靜蹲着,金燦燦的谷粒中混雜着黃褐色的糠皮。沈思禾一把揪住麻袋底角,谷粒便如黃色瀑布般傾瀉進漏鬥。
見沈思禾沖他點頭,鐵牛迫不及待重重一腳踏上踏闆。
“嘎吱——”齒輪咬合聲驚醒了沉睡的機械,“呼呼”風聲随即在堂屋裡打起旋兒。谷粒簌簌落下的聲響混着齒輪轉動的韻律,竟譜出一支農家的豐收曲。
沈思禾指尖輕撥主架側面的鐵制滑杆,出風口頓時吐出一道勁風。雪片般的糠皮“呼”地騰空而起,在燭光裡織出一幅流動的紗幕。
眨眼功夫,金燦燦的粟米便從主架下方汩汩湧出。它們先是跌進一張左右搖擺的大孔竹篩,像踩着舞步的精靈,将最後幾粒頑皮的麸皮攔住。金黃的粟米繼而流到小孔竹篩上,碎米粒如雨滴般漏進下放的小木盒。小孔竹篩上谷粒越積越多,随着擺動,漸漸彙聚到竹篩邊上,幾息之間,成片成片的金色粟米滑落,最下方裝淨谷的敞口大木箱将它們一粒不落地住。待到最後一批谷粒篩淨,堂屋裡已飄起新米的清香。
“成了!”白一一眸中星光乍現,連日的陰霾被這金色的洪流沖刷殆盡。她撫摸着尚帶餘溫的木質機架,嘴角止不住地上揚——果然,事業才是女人最好的強心針!
“莫不是親眼瞧着,真會覺得自己撞了邪!”陳阿奶趴在敞口木箱上,撈起一把粟米,瞪圓眼睛:“天爺哎!篩得這樣快,比等大風天揚谷子利索太多了!”
王氏也拖出主架正下方的小木盒,撚起一小撮,喃喃道:“碎谷子都篩得這般幹淨,可以直接喂雞…”她喃喃道,忽然想起往年揚場時被風吹迷眼的酸澀。
兩小隻早學着陳阿奶的樣兒,一左一右扒住木箱邊緣。四隻小爪子插進粟米堆裡攪動,谷粒流動的觸感惹得他們咯咯直笑。
“丫頭,這機子…”陳阿奶眯起眼睛,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沖兩顆毛茸茸的小腦袋:“這是咱家秘密,誰也不許說出去!”
“阿奶,我知道啦!”“阿奶,我不是小孩子了,省得輕重!”兩小隻笑得眼似月牙,手裡還握着粟米流沙,異口同聲應是。
昏黃的燭光在窗紙上搖曳,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屋裡其他人都已散去,隻剩下木屑在光影裡緩緩沉浮。
白一一坐在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着圈,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張了張嘴,又抿緊,反反複複好幾次。
“何事?”沈思禾的筆尖在圖紙上頓住,擡起頭來。
“我…”她深吸一口氣,“好像連累你了。”這句話終于說出口時,胸口那塊壓着的石頭似乎輕了幾分。
“哦?”
燭火“噼啪”炸了個燈花。白一一盯着那跳動的火焰,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這幾日我才知道,去縣衙立那兩張紅契…”她咬了咬下唇,“照這裡胥吏、稅吏的胃口,再加上行會的盤剝,我們怕是…”
“天下烏鴉一般黑。”沈思禾的聲音清冷如石上泉。
“那你還跟我去簽?!”白一一猛地擡頭,燭光在她瞪圓的眼裡跳動。
“你想簽。”
這三個字砸得她一時語塞。她忽然覺得好笑——一個半懂不懂的,一個鋸嘴葫蘆,再加上她這個思想水土不服行動卻橫沖直撞的,三個臭皮匠,差點把自個兒活活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