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火舌倏地竄上來,紙角卷曲、焦黑,最後化作一片飄搖的灰燼。火光在她眸中跳動,映得那雙漆黑的眼瞳亮得駭人。
“先這麼定。”她松開手,任由最後一點紙灰飄落,“沈思禾負責教她們組裝,我去找村長要人。”
燈影裡,衆人無聲點頭。牆上的影子也跟着矮下去,像一片沉默的山。
晨露未晞,第三聲雞鳴剛剛歇下,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上還墜着晶瑩的露珠,整個村子卻已悄然蘇醒。
白一一、陳阿奶和王氏踏着晨霧,來到新房基地。曾經搖搖欲墜的老屋早已不見蹤影,唯有那棵老桂花樹依舊亭亭如蓋,暗香浮動。空地上,一張簡易木桌架起,上面鄭重地供着三牲——一隻油亮的公雞、一條鮮活的鯉魚、一顆完整的乳豬頭,香爐裡青煙袅袅。三人執香而立,神色肅穆。
一旁的老張頭難得換了一身簇新的粗布麻衣,正彎腰引燃紙錢,火星噼啪,映着他皺紋縱橫的臉。他口中念念有詞,嗓音低沉而莊重:“起土三尺,不敢犯神;今日破土,百無禁忌……”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老張頭便手持石灰粉,沿着地基輪廓細細畫線,四角釘下驅邪的桃木樁。陳阿奶則依照舊俗,在東南角埋下“五谷罐”——小麥、粟、稻米、豆子…一樣樣落入土中,寓意五谷豐登,家宅興旺……
“你們去吧,城裡的事兒莫耽誤了,家裡有老婆子我看着……”陳阿奶擺擺手,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白一一和王氏與早已等候的淑娘、田老七夫婦彙合。一行人推着獨輪車,背着沉甸甸的背簍,踏着晨光離開院門。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陳阿奶的院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
七八個婦人擠擠挨挨地闖進來,粗布裙角還沾着田埂上的草屑和露水,臉上寫滿了急切和好奇。
“都給我聽好了——”
陳阿奶雙手叉腰往院當間一站,粗布衣裳裹着她結實的身闆,氣勢淩厲如刀。兩個年輕媳婦被她這架勢一唬,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像是被掐住後頸的鹌鹑。
“老婆子先把醜話說在前頭——”她犀利的眼刀子挨個剜過去,嗓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釘,“在我這院裡聽見的、看見的,都給我爛在肚子裡!要是讓我知道誰管不住那張破嘴……”
她突然抄起牆角的笤帚,猛地一揮——
“啪!”
笤帚重重抽在磨盤上,驚得衆人一顫。
“這麼好的活計,”陳阿奶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你們不稀罕,後頭排隊的能擠破頭!”
晨風卷着這句話,打着旋兒飄過院牆,驚起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撲棱棱飛向天際。
天光大亮,東市人頭攢動。王氏挎着空籃匆匆折返,湊到白一一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那兩家掌櫃都在打聽寒衣節的節物糖,催得緊呢。”
白一一手上動作未停,麻利地包好肉馍,唇角微揚,眼裡閃過一絲狡黠:“嬸子,您回他們,過兩日就把樣糖送過去——”
“哎哎——磨蹭什麼!爺趕時辰!”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子粗魯地擠到最前,不耐煩地敲了敲案闆。
“爺,您的肉馍,趁熱。”白一一笑容未減,遞過油紙包,指尖不着痕迹地在他袖口一蹭——那衣料是上好的細麻,絕非尋常百姓能穿。
叮叮當三枚銅錢落在案上,那人抓起肉馍轉身,腰間束帶上懸着的“稅”字木牌一晃,在晨光裡劃出一道刺眼的弧線。
排在後面的粗布少年瞪圓了眼,指着那背影剛要開口:“他怎麼隻給——”
話未說完,旁邊素衣婦人猛地捂住他的嘴,低聲呵斥:“禍從口出!教你多少回了!”
“唔……可他明明少給了……”少年掙開半句,又被死死按住。
白一一輕笑,手上已包好另一隻肉馍,餡料塞得幾乎溢出來:“小郎君,你的。”她将熱騰騰的油紙包塞進少年手裡,眨了眨眼,“老主顧了,下回準會補上。”
日頭正烈,白一一和王氏收了攤子,推着獨輪車穿過東市喧嚣的人流,一路向北。車輪碾過青石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某種疲憊的歎息。
轉過街角,慶元巷尾的鐵匠鋪便映入眼簾。鋪子門口堆着雜亂的廢鐵料,一隻鏽迹斑斑的鐵鋤斜倚在門邊,鋤刃豁了口,像是曾經在田畝間耗盡力氣,如今隻能在此處腐朽。
“伊……伊……姑娘…”赤膊的鐵匠從鋪子裡探出半個身子,結結巴巴地打着招呼。他粗粝的手掌捧着一堆弧形扇葉,還有些說不上名目的零碎——小心翼翼地放進獨輪車上的竹簍裡。
他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黝黑的皮膚上沾着煤灰,咧嘴一笑時,牙齒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白。
“謝……謝了。”他笨拙地擺手,目送她們離開。
晨光熹微,白一一的肉馍攤準時出現在東市角落。每日未及午時,案闆上的油紙便已收得幹幹淨淨。隻那獨輪車上靛藍粗布下的竹筐,總要在不同鐵鋪門前轉上一遭——今日在城西“劉記”取幾副連杆,明日往東街“李爐”拿幾組弧形扇葉,後日又繞到城北“張鐵匠”處拎走幾套圓軸。
縣衙後堂·夜
燭火将安縣令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如蟄伏的獸。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卻凝着霜:“跟了這些時日,可摸清門道了?"
“回大人話,”衙役單膝跪地,竹簍裡的鐵器碰撞出清脆聲響,“那人每日換一家鐵鋪,四日取了這些。”說着掀開粗布——連杆、弧形扇葉、圓軸、鐵闆,還有些零碎的鐵器,全是在鋪子裡征來的樣品,在青磚地上泛着冷光。
“退下。”
陰影中的老匠人佝偻着上前,枯爪般的手指撫過鐵器,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蹭過鐵闆,露出背面一道淺淺的劃痕——像是被什麼尖銳物刻意刮過。
“還缺些部件…”他啞聲道,“這些…不是尋常鐵鋪能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