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那枚帶鏽的銅錢重重砸在紫檀案上,燭火猛地一晃,将安縣令的影子撕成張牙舞爪的鬼魅。
“四日……”他忽然低笑一聲,指節抵住銅錢邊緣一撥——
銅錢“铮”地立起急旋,殘影裡隐約露出“崇甯通寶”四個字,邊緣锉痕與風選機齒輪如出一轍。
“連杆、扇葉、圓軸……全是邊角料。”銅錢倒映着他眯起的眼,“她每日在集市,都賣些什麼?”
張師爺捧着的冊子上,肉馍三百二十四文、饴糖一百五十四文的賬目蟻群般爬滿紙頁。可他的指甲正死死壓住邊角一行小字:
“未時二刻,獨輪車經柳巷,遇貨郎交言三息,貨郎左袖垂落如負物。”
銅錢“嗒”地倒地,朝上赫然是“崇甯”二字。
“好個刁滑的村婦。”縣令突然抓起銅錢,在密信“刁民”二字上重重一拓,朱砂印泥混着銅鏽,洇成血痂般的污痕。“明日派兩個‘勤快人’去幫她推車——就說是防市井無賴。”
“大人聖明。”師爺的筆尖在“無賴”二字上頓了頓,“那天水村那邊……”
“村口設崗。”縣令指尖劃過銅錢锉痕,“本縣記得……衙役裡有個天水村女婿?”
師爺翻開花名冊,泛黃的紙頁上“李勇”的名字旁,赫然批着朱砂小字:
“妻父欠夏稅三貫,押。”
“讓他去。”縣令突然笑起來,“告訴他——查清一樣齒輪或曲軸部件的來路,抵一貫債。”
“砰!砰!砰!”
拍門聲震得籬笆上的露珠簌簌滾落。白一一拉開門時,三具鐵塔般的身影堵在晨光裡,最前頭衙役的銅包鐵腰牌撞在門框上,“快班都頭”四字刮下一道木屑。後面倆衙役的牌更舊——“壯班差役”的“壯”字已被磨得發亮,活像他們日夜盯梢熬紅的眼。
“伊姑娘——”領頭的剛開口,就被院内景象噎住了喉嚨。
三輛車滿載已組裝好的風選機,麻繩、油布将機器綁得嚴嚴實實。七八個婦人正用粗布擦拭最後幾處鉚釘,鐵器相撞的清脆聲響成一片——哪需要什麼“護送”?分明隻差臨門一腳就能出貨。
“差爺來得正好!”白一一突然提高嗓門,指尖劃過最近那台機器。“正愁缺人手搬貨呢!”
她轉身拍手,聲音清亮得能劈開霧氣:
“各位嬸子!縣尊大人特地派了三位官差來幫忙——今日的貨直接送東街劉記糧行!”
李勇的瞳孔猛地一縮。劉記糧行東家是縣令小舅子,這哪是送貨?分明是逼官府當衆認下這批貨!
王婆子恰在此時從堂屋鑽出,袖子還來不及翻下,手上還拿着個齒輪:
“大勇?!你杵這兒幹啥?快幫你大嫂搬貨——”
她一把拽過女婿,壓低的聲音卻讓全場聽得真切:
“伊丫頭給組裝工一日二十文!你大嫂這月掙的夠給你老丈人抓三副藥!”
李勇的佩刀“當啷”撞上車轅。他盯着丈母娘掌中的半枚齒輪——那精密的角度,根本不是縣衙仿品能企及的。
白一一突然塞來一個鼓囊囊的油紙包。
“差爺先墊墊肚子。”她笑得純良,肉馍熱氣熏得衙役們喉結滾動。
“待會兒搬完貨,還得勞煩您三位在糧行門口……當衆試機呢。”
“差爺,借一步說話。”
白一一将李勇引到院中偏角,樹影婆娑間,她指尖輕輕一翻,露出一枚當十文的“崇甯重寶”,銅錢在晨光裡泛着潤澤的光——明顯是日常被人摩挲慣了的。
“差爺,”她突然壓低聲音,狡黠的眸光從睫毛下掠上來,“咱們雖是初識,可往後打交道的時候還長着呢。”
指尖輕輕一彈,五枚銅錢“叮”地落入李勇掌心:
“那兩位弟兄每日三十文,您——五十文。現結。”
李勇手裡油紙包一滴紅油“啪嗒”一聲墜地,在夯土上洇出個猙獰的圓,像極了縣衙賬冊上那些被朱筆圈住的欠稅戶名。他耳邊嗡嗡作響——這價錢比他冒着挨闆子的風險收“鞋底錢”還高出三成。
“好說……”他聽見自己幹澀的嗓音,“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