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原是個隻曉得操持家務的女子,因丈夫出了意外失去勞動能力這才抛頭露面掙點家用,平時聽見“衙門”二字都要膽顫,更别提當面交談了,何況其中還有知縣大人!她又羞又窘,膽怯地同他們招呼,未料他們非但不輕視她,還熱情地邀她入座。孟旸為緩解她的窘迫,就故意打趣小棠:“小棠,你究竟有多少救命恩人?”
三娘性子溫柔娴靜,隻略坐了一會兒便說要回家去,臨走時手腕不小心碰到桌角,趕忙縮手的同時又看了眼小棠。小棠見此聯想到方才碰她胳膊時的情景,心下起疑,便跟着她一道出來。三娘隻當小棠要送自己,毫無防備間竟被她掀起了衣袖,慌忙間想用力抽回,竟掙脫不得。
“怎麼回事?”望着三娘右胳膊上一大片的淤青,小棠怒問道。
“我……幹活的時候不小心碰着了。”三娘不敢直視小棠,輕聲回答道。
“是麼?碰在哪裡的?”小棠才不信,“你别忘了我是做什麼的。”其實光看那傷,她也不能分辨到底是怎麼形成的,隻是心裡懷疑,便試着詐一詐她,見她還猶豫,便又道:“是不是杜義江打的?他竟敢打你?”
“不、不!”三娘忙道,“小棠,你聽我說……”
且說留在茶肆的幾人見吃食都上齊了還不見小棠回來,剛要差人去瞧瞧,就見她急匆匆跑進來:“大人,有一個人或許能幫我們的忙!”
為了不引人注目,僅林琮和小棠二人去了三娘的家。一路上,小棠向林琮講述了三娘的官人杜義江的故事。
嘉佑七年六月,遼朝私自派人越境至大宋單州砍伐木材,長達十餘裡,大宋地方官怕引起雙方争端,便采取息事甯人的态度,不加制止。可是守邊的将士卻剛強不屈,地方官一味忍讓的态度終究不能熄滅他們心中愈發濃烈的怒火。單州團練使劉永年為打壓遼朝猖狂無懼、目中無人的氣焰,也為絕他們再度越境的後患,派将士焚毀了遼朝堆積的全部木材。遼方怎可輕易咽了這口氣,派使者緻書要求捉拿縱火犯,又是劉永年以縱火發生在大宋境内,與遼朝無關為由,駁得使者啞口無言。這事遼朝理虧在先,便就此作罷,以後也未再越境砍伐過。但風平浪靜的背後是雙方都極力掩飾的生死較量,事實上那些冒險放火的士兵與遼方守衛發生了小規模沖突,杜義江便是那些忠勇之士中的一員,再小的戰場也是慘烈的,言語無可描拟,雖僥幸拾得一命,但他的腿就此落下殘疾,那時他年方弱冠。杜義江帶着并不豐厚的撫恤金還了鄉,若他身強力壯,還能靠着這點本錢做點小生意,可是他癱瘓在床,加之家中人口凋零,無人幫襯,夫婦二人便商議着置辦了幾畝薄田,靠着地租度日。可是他畢竟是曾經沙場馳騁、快意生死的軍人,哪裡甘心餘生頹廢?請醫問診從未間斷,可收效甚微,将近三年了,若不是有林三娘撐着,他怕是早就垮了。自去年開始,有個叫胡術的鄉裡人不斷登門遊說杜義江信大宗師,說是大宗師能夠治天下百病。别說杜義江了,就是林三娘也是不信的,可随着一次次的失望,他的理智也在一點點消失,雖然他愛重三娘,可也會偷偷念着胡術口授的經文。三娘知道他的苦楚,便假裝不知道,隻為了維護他心裡那僅剩的一點火苗。
可是就在幾天前,胡術當着三娘的面讓杜義江拿出家中積蓄,說是捐功德,捐了這功德大宗師就會親自給他看診。杜義江信了,可是三娘哪裡肯,那是他往後的藥錢!她全然不顧地要從胡術手中搶過來,卻被他一把推開,她怕他就此跑掉,索性上前扯住他,他操起案上的鐵壺就往她胳膊上砸,直砸到她松手才跑了。那一下下直砸到杜義江心裡,把他砸醒了,他望着無力反抗卻死不撒手的三娘,怒吼着,可無濟于事——他是個廢人!無力保護自己的愛人……
不一會兒,他們便停在了三娘家的門口,當打開門的那一刻,他們都愣住了,杜義江正倒在院子裡,蕭瑟的寒風裡他卻滿頭大汗,嘴裡喘着粗氣,可是他并不是頹喪的,渾身散發着昂揚的勁兒。
三娘忙跑向前:“義江,你跌倒了?”
“别過來!”杜義江大叫着,眸中熠熠,興奮地沖她喊道,“音音,我能站起來了,剛才、剛才我站起來了!我能走了!”
三娘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既期盼又害怕,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音音,你看着我,你看我站起來……”他以手撐地,吃力地翻身起立,可是他的腿太虛弱了,還沒有足夠的能支撐起身體的力量。他跌倒了,再次翻身,又跌倒……
“義江,你别着急,慢慢來……”三娘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她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想上前将他攙扶起來。
不料他倔強地說:“音音,我沒有騙你,我剛剛明明站起來了……”說着又一次翻身……
終于,他艱難地用瘦癟的雙腿站了起來,他不住地顫抖着,随時都要跌倒的樣子,可他慢慢挪着步,向着他的妻子走去。
三娘早已淚流滿面,飛奔上去在他再一次跌倒前抱住了他,他緊緊抱住她。兩年多了,他終于又可以堂堂正正站着擁抱她,泣不成聲:“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對不起……”
小棠悄悄拭淚,卻瞧見林琮眼裡竟也是濕的。二人相視,都有些不好意思,同時上前去幫三娘将杜義江扶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