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随口搪塞過去,轉而問道:“所以公子是打算做荔枝香?自古蜀商道荒廢後,蜀地便不再種這不能飽腹的果子,如今重現于世,确實能吸引不少客人。而且這荔枝殼既保留了荔枝的香氣,又不會因為長途難以儲存而變質。”
小七贊賞地望着他,“你這廚子,有點東西。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制香其實就是将四時之景、南北之物的精華濃縮,讓人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如臨其境,如食其味。與其說香丸是靠人做出來的,不如說這香是天地之饋贈,如同捕一網清風,将其留在手中。”
朱焰拿起一片荔枝殼,顔色亮澤,疑道:“小人之前也見過荔枝,但是運到京城的荔枝大都比較黯淡幹癟,而且數量稀少。公子這荔枝殼鮮紅飽滿,不像是陰幹的皮,看起來跟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樣。”
小七将荔枝殼倒入白玉石舀,加了點沉香粉,咚咚咚砸了起來,得意說道:“這就是我親手從嶺南的荔枝樹上,摘下來後,當場剝皮,浸泡在山泉水中七天七夜,之後陰幹水分塗上甘油,才能最大程度保持荔枝殼的新鮮模樣。”
“當場剝皮?這一箱荔枝皮,至少要一筐荔枝才能做出來吧,那荔枝?”朱焰在人間久了,知道現今九洲荔枝隻有嶺南郡有産,而嶺南自古山路崎岖,同這蜀山一樣,很少與外界通人煙。所以山中特有的瓜果,在山外總是奇貨可居。
小七頭也不擡說:“扔了。那玩意吃多了上火,我不喜歡。他們當地的果農靠山吃山,也不新鮮,送給他們也不要。”
“可惜了,若是做成腌制的果子,還能運出山去,賣些銀兩。”朱焰說出口,莫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前世那個小瞎子了。
小七本就當他是窮苦出身的平頭百姓,對他說出這些話倒也不以為然:“這新鮮的果子,加了什麼鹽、酒、醋,再沒了本味,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扔了爛在地裡,零落成泥,滋養本源。”
“公子說的是。”
今時不同往日,今日的貴公子也無法共情昨日的貧民,饒是同一靈魂,生長環境、家世背景不同,這人的性格、言行舉止自然也就天差地别了。朱焰也不多言,隻要順着他就是了。
“你既然無事,來幫我搗殼吧。這果皮果殼,隻有在制香時搗碎成粉,香味才不會過早流失。”小七将玉杵塞到他手裡,自己又去拿其他的工具,嘴上仍是囑咐道:“搗碎的時候,不要一味硬敲,注意手法,輕重結合,沿着石舀内壁慢慢畫圈碾磨,把外殼徹底碾碎,才能把香氣都激發出來。”
朱焰之前習慣了搗藥,對于這研磨的動作駕輕就熟,接過來就開始将凹凸不平的荔枝殼,搗碎研磨成細膩的荔枝粉,手上不停,口中也不耽誤與小七聊天:“公子才說香丸還缺一味花香,就是要添進這荔枝香裡的嗎?”
“不錯,”小七應道,“尋常荔枝香是以荔枝為主調,未免有些平庸單調。蜀地未見荔枝之人,自然難以想象其味對應的景緻,更不知用在何處才相宜。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海棠花瓣包入紗布,一遍遍濾出最純粹的花汁,“加入一味尋常可見的時令花香,似輕紗掩面,将這荔枝美人遮起。聞到的人會先嗅出自己熟悉的氣味,浮于表面的花香散盡,有心者便能品出,花香裡還摻雜了溫柔的果氣。熟悉與陌生糾纏,若有似無,半遮半掩,才更有味道。就如同這人呐,在半夢半醒時,五感反而會更加敏感。”
小七說話間,随手用小銀勺挑了一勺花瓣殘渣,抹在朱焰嘴角,“嘗嘗?甜而不膩,我最喜歡吃花了。”
朱焰的唇被小七咬破,還泛着血色,此刻沾上清涼的花瓣碎屑,混着淡淡的血腥氣,竟有一絲甜意悄然滲入心尖。他微微擡眼,望向眼前明媚的小公子:“那小人明日給公子做些花糕可好?”
“好啊,”小七欣然應允,“不要太甜,我不喜歡甜食,這花兒本來的味道就很好。”
朱焰嘴角彎起弧度,調笑道:“公子本身便是如這海棠一般,甜而不膩,自然無需外物再添俗味。”
小七聞言,想起方才海棠樹下這人貼在自己耳邊說的那些孟浪之語,臉頰倏地又飛上紅暈。從他手中搶過了玉石舀,将已經嫣紅細粉的荔枝粉倒入另一隻木制香碗,接着從箱中搬出一堆陶瓷或木制的瓶瓶罐罐,在桌上鋪開,順手将朱焰推到一旁:“好了,我要開始配香了。這胡家秘方不可傳于外人,你回避吧。”
“小人還不算内人麼?”朱焰挑起眉眼,撐着身下的軟墊,含笑湊近小七,語帶情意。
“你對我做出那等禽獸之事,連‘人’都算不上了,還想做本公子的‘内人’?做什麼青天白日夢!”小七臉頰绯紅,羞惱地瞪着他,随即又似想起什麼,話鋒一轉:“哦,對了,我近來夜裡總睡不安穩,多夢易醒。你去替我煮些安神湯,晚上睡前送到我房裡來。”
“是,那小人先退下了。”朱焰應道,特意将手中的玉杵端正地擺在小七香桌正中央,臨走前還不忘往他腳邊的火盆裡添了幾塊炭。
“诶,等等。”小七忽地叫住他,臉上紅暈更深,低着頭,聲音細若蚊呐:“去之前……記得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