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門外沒了動靜,洛凕還是睜開了眼。
盯着青紗床頂發呆半晌,他摸索着從袖中取出什麼,舉到眼前端詳。
是一枚黑玉環佩。
應是在打鬥中不慎落入瓦礫堆裡的。洛凕離開尹府前發現,便趁沒人注意撿了回來。其上卷雲盤繞,在昏黑夜色下透着黯淡光澤,一截斷掉的金色系帶垂在一旁,玉佩下方墜着一段稍顯老舊的金絲長流蘇。
“……”
無言間,洛凕仔細用視線描摹着玉佩上的紋路,又像要确認什麼似的,指尖輕觸上去,一遍又一遍地蹭過一角的上描紅小字。
那似一道署名,卻磨損得辨不明确,隻依稀見得是兩個字。他應當見過、聽過無數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又在将要脫口而出時,就好像書頁一角被卷起,又被立馬撫平了去,徒留一陣折痕般的空想,無根無底地堵在胸口。
洛凕再去回憶之時,隻剩一道模糊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和毫無來由的悲戚,叫他無所适從。
他恍惚間再将始終随身帶着的白鱗取出,和那玉佩一并握于手心,攏向胸前,過去良久,口中隻吐出微不可聞的一個名字。
“……敖瀾。”
——
長雲之上便隻有晴空,風卷動着漫漫雲海,從遠端奔騰而至。
雲霧虛實着形狀化在銀杏林中,再盤繞彙聚,撫過一人墨黑的衣擺,與池中金葉浮沉搖蕩。一片寂靜之中隻他一人,斜倚在一方砌石淺池邊,垂眸望着水中倒影。擡手劃過水面,波紋漾起,便與飄來的銀杏一同模糊水中面龐。
再至趨于平靜,隻見那鏡中悄無聲息多出一道玉白的、小小的影子,安靜地站在他身側,就這麼望着他。
他隻一轉頭,那雙如玻璃般清透的白瞳中,便映出了另一雙稍顯稚嫩的金色眼睛。
那個孩子默不作聲,隻同樣在池邊坐下,緊貼在他身邊。
“又舍不得了?”他看着這孩子,有些無奈,“我都說了,這次馬上就回來。”
孩童的聲音有些沉悶,像是賭起了氣:“你回回如此。”
他聞言歎道:“也不是我想去那麼久。”
“……”孩子便不吭聲了。
“……這樣吧。”沉默良久,他将挂在腰間的一枚黑色玉佩解下,再牽過那孩子的手,輕輕将玉佩放在不過他半掌大的手心裡,“此物重要,幫我收好。等我回來,你要還給我。”
那孩子隻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他,抿起嘴。
“還是不肯?”他又問。
孩子不說話,悶不作聲地湊近了,扯着衣袖抱進他懷裡,在胸前埋起腦袋。
“我等你。”聲音悶悶的,“不論多久,隻要你回來。”
金瞳緊接從他懷裡擡起,認真地看着他。
“隻要你沒騙我。”
卻話音剛落,不過眨眼之間,那孩子竟沒了蹤影。他懷中一空,恍惚間四下找去,隻唯獨看見那枚玉佩掉在雜亂葉堆中,黯淡無光。
“瀾兒?”
他心中一悸,輕喚卻再無回應。又想伸手去将玉佩撿起,此時銀杏葉卻如蝶群般紛揚而起,層層蓋過本該見到的一切。再散去之時,那片景色已不複存在,徒留一片漆黑。
将他向下扯去。
——
洛凕驚醒過來。
一陣心悸叫他聚不了神,便隻能定定地望着床頂。屋中昏暗,燭火已滅,而急促呼吸又扯得他胸前生疼,便将他強硬地拉了回來,進而讓他注意到另一件事。
有人正在看着他。
他眼前仍是那青紗帳子,金線在透進的月光下若隐若現。窗戶半開着,晚風探入屋中,揚起窗前那人的發絲,一層一層地泛起銀光。
洛凕試着坐起身,隻是傷尚未恢複,叫他着實花了好一番力氣。他幾乎強撐着支起手臂,擡眼望向窗邊那人,卻看不清那陰影下的臉,隻見鎏金雲浪被微風翻動,又被吹起的簾紗遮掩。
但他一眼便能認出來。
“你……”
洛凕正要開口,卻被喉間哽咽沙啞驚了一下,一摸臉頰,竟滿是半幹淚痕。溫熱的眼淚還在不斷滑落,沾濕他仍舊冰涼的指尖,順着下巴浸濕衣襟,沁得他心口一陣發冷。
噩夢着實是個讓人苦惱的東西。他好不容易捋好的措辭這一刻全破了功,半通半堵地咽了回去,叫他一時尴尬地瞥開視線。
洛凕清清嗓子,再扯起被褥胡亂擦幹淨臉,将這般狼狽模樣勉強掩了掩,才重新望回去。
“……見面就下死手,莫不是我走了太久,你終于恨上我了。”
倘若那一劍真的是針對他的?
責怪他杳無音訊,棄之不顧。
宋雲輕也隻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突然手邊碰到什麼溫熱的東西,洛凕低頭一看,是玉佩和龍鱗。約莫是他看着便昏沉睡去了,兩樣東西就這麼被随意置在枕邊,陷進柔軟的床褥,玉佩上的金絲流蘇也亂麻般散成一片。
看了半晌,洛凕幹脆将玉佩撿起朝宋雲輕抛去,見被穩穩接住,便歎氣似的笑了一聲:“别再弄丢了,你還得還給我。”
他想,他定是還沒清醒,才會如此心平氣和地跟差點把他一劍砍死的人好好說話。搞不好這孩子下一刻就想通了,接着動手……
然而還不及他多胡思亂想,宋雲輕徑直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