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爺住的槐安堂臨靠着東側的花園,園裡栽種的金絲竹一直延伸進院裡,過于幽靜以至于遠遠看起來,像一張吞人的巨口。
得知陳老爺醒了,幾房姬妾紛紛過去探望,烏氏趕到時,屋内幾張玫瑰凳上都坐了人,有年輕嬌嫩的也有不失風韻味道的,但無疑都是美人。
見烏氏進來,衆人紛紛起身見禮,“妾見過夫人。”
“老爺才醒,你們便來吵擾。”烏氏冷眼看過一屋子的烏煙瘴氣,頓時無人敢說話。
“你來的正好。”
陳老爺沙啞的聲音隔着床幔傳出,因尚在病中,聽起來十分虛弱。
“老爺。”烏氏含笑上前。
“我聽說吟柔她病了,如何了?”
烏氏腳步停在原地,臉上的笑僵了僵才維持住。
“是病了,還在養着。”
“怎麼這些日子也不見好?”
烏氏鎮定端着主母該有的度量,憂慮道:“吟柔她身子弱,故而病情反複。”
她将視線乜向屋裡其他人,立即有聲音附和,“正是,我昨日還去瞧了,吟柔妹妹病得厲害。”
且不說沒人敢跟烏氏對着來,這個宋吟柔,明明個地位最低的奴籍,她這身份也擡不了姨娘,但卻因着年輕美貌,尤得老爺上心,疼寵。
吃穿用度皆好過她們這些正經姨娘不說,還破例給一個奴籍安排了院落,撥了婢女伺候,讓府上稱她姑娘。
這誰又能不妒,不驚?
若能借此除了她,少了人争寵,她們求之不得。
床幔後陳老爺低低咳起來,烏氏憂心道:“老爺還是先養好身體要緊,吟柔那邊我自會照顧。”
陳老爺又咳了兩聲才道:“行了,你們都出去。”
走出槐安堂,烏氏端莊的臉陰沉下來,不滿地望向盧嬷嬷,“不是跟你說了,不能驚擾老爺。”
盧嬷嬷連忙辯解,“我想着不給她處理傷口,不叫郎中來看,沒幾日也就過去了,哪想那賤蹄子那麼能捱。”
“現在老爺已經醒了,可拖不了幾日。”烏氏話裡含着敲打。
盧嬷嬷自然知道什麼意思,肅下眉眼點頭。
烏氏緩和下容色歎了聲,兩條眉毛攢起,神情無奈,“老爺年輕時荒唐胡來也就罷了,如今身邊可不能有這等害他精氣的狐媚子,還沒沾就病下,萬一日後真出了,陳家臉面往哪裡擱。”
盧嬷嬷立即道:“夫人您是一心為了宗族,大家都看在眼裡,老爺也一定會懂得你的苦心。”
“但願吧。”
盧嬷嬷摻着烏氏走過後花園,管事遠遠自月門下跑來,看到烏氏忙停下行禮,“夫人,三公子回來了。”
烏氏目光微動,緊着問:“三郎回來了?到哪了?”
“剛下碼頭,還在路上,是書硯先趕了回來通傳。”
“那還不趕緊差人去迎。”烏氏催說着看向盧嬷嬷,仔細交代道:“你也快讓人去蕭篁居好好收拾收拾,别落了灰。”
盧嬷嬷連連點頭,“我這就去。”
……
時近正午,一輛青帷馬車緩緩拐入南街,張望等在門楣下的管事趕忙迎上前。
陳宴清低腰踩着腳凳自馬車上下來,雲母白暗繡銀絲的錦袍,衣擺被風輕拂起一角,身姿筆挺,高俊巍然,周身不見商人的圓滑世故,反似讀書人般溫文爾雅。
“三公子可算回來了,夫人已經在花廳等了多時。”
陳宴清淡聲打斷他,“我聽聞父親病下了,先去看看他。”
管事頓了下,視線移到陳宴清臉上又很快移開,笑着應道:“三公子說的是。”
陳宴清拾級而上,一路去到槐安堂,院中下人引着他往陳老爺的住處去。
跨進門檻,陳宴清就聞到屋内的脂粉香,那是被陳年浸透了,連湯藥味都遮不住的程度。
陳宴清折起眉心,淡淡的厭惡自眼下劃過。
陳老爺沙啞的聲音從裡屋傳出——
“三郎。”
陳宴清神色恢複如常,走上前行禮,“父親。”
深沉内斂的黑眸巡看過陳老爺病态蒼白的臉,“兒子聽聞父親抱恙,可好些了?”
陳老爺擡起渾濁的眸子,因為虛弱和長年的無節制使得他兩隻眼睛下透着青灰,眼周的深壑更是顯得老态,隻有五官還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風姿。
面對眼前已經成長到高俊巍然的兒子,陳老爺清了兩聲嗓子,“有什麼打緊。”
陳宴清聽得他這麼說,也不再多問,仿佛隻是例行公事的慰問。
陳老爺則問起他生意上的事,“此去兩江可還順利。”
“嗯,順利。”
說罷,兩人便再無話,槐安堂的丫鬟領了郎中進來,“老爺,林郎中來為您診脈。”
陳宴清輕振衣袖,負手往在後,“那兒子便不在這妨礙了,您好生休息。”
書硯候在月門下,見陳宴清走出屋子卻沒有再邁步,而是靜靜伫立在廊下。
他走上前剛想要開口,被陳宴清輕睇來的目光打斷,随之屋内傳出交談聲。
“陳老爺,您如今内裡虛空又是長年服用促雄風的藥,這才會無效用,需得修身養性,好好養生才是正理。”
書硯直睜大眼,無聲咂舌,緊接着就又聽屋裡傳來玉瓷慣地的響亮聲音。
陳宴清幾不可見的擡了擡眉梢,背在身後的長指輕碾過指上的白玉扳指,須臾,信步邁下石階。
槐安堂外,玉荷正被兩個下人押着,嘴也死死捂着,任她怎麼掙紮也發不出聲。
姑娘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再不請郎中一定會撐不下去,她這才趁着無人注意溜出來,想來求陳老爺,可是院裡的下人早就聽了夫人的命令,一見她就要拖了她下去。
玉荷急得眼淚直流,趕來的盧嬷嬷見狀,冷一揮手,“還不拖下去!”
玉荷心中絕望,知道吟柔是活不成了。
她不甘心的望着槐安堂,見有人自月門走出,身影如青松挺拔,一襲低調素淨的衣袍澹泊雅緻,與這處處透着腐敗奢靡的大院格格不入。
是三公子!
玉荷隻覺得有希望了,三公子最是寬厚,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她拼命掙紮,祈求三公子一定要看到自己。
盧嬷嬷沉着嘴角,低聲催促,“還不快拉下去。”
陳宴清還是注意到了這邊,烏沉的目光望過來,盧嬷嬷心道不妙,想遮掩也遲了,警告的看了玉荷一眼,悻悻朝着走來的高大身影欠身:“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