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已過,赤毛魔回到嶺上子莊。青茵如碧的山道,他與已成老妪的陳楚重逢,對方慈祥的微笑,伛偻的脊背上挂着大竹簍,撐着竹竿一步步向前走。
劍客離開村莊後,回來過幾次,有一次甚至華服寶馬,儀仗甚偉,莊上的人都誇贊陳楚擇婿的好眼光,以為她要嫁出去當娘娘了。然後,那個負心劍客再也沒露過面。
沒有六禮,沒有信函,沒有隻言片語地消失了,像一滴淚混入雨裡。
陳楚嫁給同村一個憨實男子,夫唱婦随,共同撫育了五個小孩。她被村莊烈陽炙烤得黧黑,被農莊的勞作累彎了腰背,被孩子們的笑話逗出皺紋,她已完全是個小村農婦,平凡地度過此生。
赤毛魔在嶺上子莊定居,陪伴陳楚。他們都是上年紀的人,不愛做夢,也不再說夢話,就着眼前的村莊風土聊天,陳楚捂着缺牙齒的扁嘴“咯咯”笑,褶皺的皮膚堆疊眼角,一層層悉藏往事。
這也當是幅獨一無二的畫卷,這次她的笑容給了赤毛魔。
我也有了。
可又沒了。
赤毛魔彈琴給她聽,陳楚仰望遙遙蒼天,遠眺穿不去的峰巒翠幔,喑啞地念道:“雲行系輕楚,止水猶含香。”
赤毛魔問:“跟小孫子學的詩?”
“我夢到雲朵載着我。”
“你的病快好了。”
老妪點點頭,唇角曳着淺笑,“快好了。”
病沒有好,但也不再折磨她了,溫煦的山川又哄睡一個孩子,把她送回夢裡,也許是青春姣好、天涯劍客的美夢。
赤毛魔的思緒回到現實,頓感周身的溫暖一齊散滅,置身的僅僅是個冰冷得鋪不進日光的陰仄小屋。
“你認識劍客?”
許寄北說:“先教主雲止水,輔佐孿生弟弟,隐于盛名之後。”
雲行系輕楚,止水猶含香。
赤毛魔明白了,厲聲問:“他背信了?”
“他比雲别塵死得還要早,死時不滿三十歲。”
“那也不算背信,天不假年罷了。”
那些放不下的情愫業已遠離,沒有怨恨嫉妒,空餘歎惋。人生無常最是尋常。
摘金鈎素日所行全部揭露于衆,宗主、主母死去,主要弟子唯剩林琅、魯索,其他弟子一哄而逃,門派就此凋敗。在無為觀,他們為所有犧牲的人舉行水陸道場,孤城仞與莫氏一族坐到一處,明石散人、張果老與小太史師徒團聚。
新任小太史薛舞雩對照師父的筆記,還原了杜汐恩的生平。
“杜汐恩,下相人也,隆準而額高,貌寝。年少有仁名,村中惡霸強占土地,杜汐恩常替人申說,惡霸惡之,欲迫其姊。杜汐恩日夜宿外院看護,及其姊遠嫁他城,惡霸不能脅之,乃止。”
“某僻遠村莊,土地貧瘠,風沙肆虐,百姓缺食少糧,路人面有饑色,骨如細柴曆曆可見,間需易子而食。杜汐恩道逢餓人即救,助遷徙、贈錢财,保女子幼童不緻淪為腹中餐。後該村遷居,名恩義村。”
“某城出一邪教,邪教弟子每日誦經禮拜,逢人傳教,不信者即殺,當地人不堪其苦。久之邪教愈盛而黎民蝸居,仰外來者鼻息。杜汐恩驅邪教,重建清明城池,協官府共修治化,百姓贈俠名‘封魔仁俠’。”
古仁人之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俠士杜汐恩,無愧稱号。
祭壇上是張果老立的木主——大仁大善含弘厚德美男子,他的美名終于重見天日,恢複該有的尊榮。
連誦七天七夜的經聲伴随亡魂渡到彼岸,入夜人們将蓮花燈放入河水,為亡魂照亮冥河。
許寄北自願操持了種種事宜,向吊唁的各門派回謝奠儀,人們對飲牛津的看法大為改觀,将許寄北當成正道的朋友。
亡者五七過去,薛舞雩準備重新雲遊江湖。她雇了頭驢子,載上師父留給她的史書,換上農家女兒衣裳,绾梳簡單的發髻。慕适容為她送行。
“陰差陽錯,還是你繼承了小太史之位。”
“是啊。”薛舞雩亦無限感慨,“誰繼承我都想過,唯獨想不到是在這種情境下,要是師父師兄還在就好了,就不會感到責任這麼重,一個字都錯不得。”
“你會做的很好的。”
“那倒也是。”薛舞雩頗有信心,“對了慕姑娘,你看見魯魯了嗎?”
“那個好看的異族人?水陸道場一結束他就走了,也沒留什麼話。”
“不告而别啊······”薛舞雩咂咂嘴,“真像他。”
“小太史,留步。”
許慕臻追到兩人身邊,“家父有一事相問。”
“咦,還有什麼事?”
許慕臻趁機摟住慕适容的肩頭,很自然地叫她掙不開,“家父請你算一算飲牛津的氣運。”
“算卦?算卦我不會,師父師兄可以。”
薛舞雩牽着毛驢向前走,揚起一隻手在空中抓了抓算作告别,“命運的事莫問,遲早會知道的,天機不可洩露。”她像春光裡要去上學堂的小學童,歡歡喜喜去見她的命運了。修史之人大多端方凝重,她卻不然,意豁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