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題。
我是一名刀尖舔血的雇傭兵,上個月金盆洗手、原本正在準備回老家和竹馬告白結婚。
我的竹馬名叫白厄,白頭發、藍眼睛的哀麗秘榭王子,陽光開朗、溫柔細膩,是非常可愛的薩摩耶塑美男子。
出門闖蕩之前,我告訴白厄:我要去奧赫瑪幹票大的,等我賺到錢、發達了就回來找你。
我以為他會在家鄉等我。
農村青年文學都這麼寫。
但沒想到的是,我居然在奧赫瑪街頭看見了他——和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黃毛在一起!
那黃毛一看就是隻萬裡挑一的肥羊,人高馬大,穿金戴銀,染一頭花裡胡哨的漸變色頭發,還給自己編辮子。
我如果還是雇傭兵,一定接下懸賞、取他狗頭大賺一筆——讓這個臭黃毛帶壞我竹馬!
好好一個漂亮農村小夥子,被他忽悠着去搞什麼搖滾樂隊?吃了上頓沒下頓,落魄時候睡橋洞。
“你正常點。這是白厄的主意。”
“……”
“今晚想吃什麼?”
“要吃黃金蜜餅,女王陛下。”
“閉嘴,去等着。”
以上是我們的日常對話。
萬敵是一隻漂亮精緻的大貓貓,搖滾樂隊大主唱兼主廚。現在兼職我們所有人的衣食父母。
和白厄重逢後,我看他們黃金裔樂隊實在落魄得很,便叫他們搬到我剛買的大房子裡來練習——
我本來就打算把白厄小夥伴接到奧赫瑪來享福。當年分别,我們兩個人死死拽着對方的衣服大喊“苟富貴,勿相忘”。無數人在有錢之後就變壞、抛棄了自己青梅竹馬的好朋友,相比之下我還是太有良心了。
“這不好吧?”白厄假裝很有良心,先推辭了一番。
“知道不好就把家務給我包了,早點出名幹活,這都是我的血汗錢。”
别人流血我流汗,怎麼不叫血汗錢?
白厄瞬間答應,沒有一點扭捏。
——原來他們早就揭不開鍋了。
關鍵時刻還得靠我的人脈。我領着他們一行五人往雲石天宮去找場子演出。
這五個人分别是:四處旅行的背包客丹恒和穹——兩個人決定在奧赫瑪停下腳步,來自某個知名死地禁地的遐蝶——這姑娘看着文靜、居然打架子鼓,哀麗秘榭山村的淳樸小夥白厄,以及背井離鄉的大少爺萬敵。
雲石天宮浴場是阿格萊雅的地盤。阿格萊雅女士是萬帷網大佬、我的大主顧。她發布的懸賞上到取人狗頭、秘密情報,下到找貓遛狗看小孩,共同點是非常舍得出錢。
我能在奧赫瑪買房買車,阿格萊雅功不可沒。得知我要金盆洗手,她很遺憾,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左膀右臂。
但沒關系,我又自己送上門了。
我們六個人走到雲石天宮來,門口的侍應生半點不會看眼色,一發現我露頭就喜出望外地打招呼:“您回來啦!”
“咳、嗯,回來了。我順便幫朋友找份工作。我聽老闆說想開展新的浴場活動,光喝酒泡澡有點無聊了。這不巧了嘛?我朋友搞了一個搖滾樂隊,我來找老闆試試,看行不行。”我裝出一副地頭蛇的樣子,應付對方。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事兒有希望:阿格萊雅把台子都搭好了,唯一不确定的是我不知道她後續打算怎麼安排。
但隻要是人辦的事就有的商量。
白厄更是重量級,他問出了我最不想面對的問題:“欸,你現在在雲石天宮幹什麼啊?我看這裡的人好像都認識你。”
我轉身面向五張好奇的面龐,試圖說服自己:“我在這兒當保安。”
“閣下,這……”遐蝶難以置信。
穹大受震撼:“保安工資那麼高?”
丹恒接話:“這恐怕……”
穹:“丹恒——我不出道了,我也要當保安!”
丹恒痛苦地閉上眼:“你冷靜一點。”
白厄表情很懷疑,看起來完全沒信:“你說你要去幹票大的,就是在這裡當保安?”
我面無表情:“你知不知道奧赫瑪的日子有多難過?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去問問萬敵,為了不讓你們一夥人餓死街頭、他有多精打細算。保安怎麼了?老闆非常舍得出錢,工資高啊!阿格萊雅女士可是奧赫瑪的首富。”
白厄心虛地看一眼萬敵,萬敵哼了一聲。白厄心虛地看一眼我,我鼻孔出氣、冷笑一聲。
就在這時,白厄剛準備放下懷疑,向我道歉,阿格萊雅的金線便精準無誤地發現了我。
我聽見阿格萊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幾天不見,你還在雲石天宮當上保安了?”
我汗流浃背。
“阿格萊雅女士。”我窩囊地低頭,心虛地四處亂瞄。
阿格萊雅雙手環胸,帶笑的面龐注視着排排站的幾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掃過我們,最終落在我的身上。
“不是說回老家結婚?”
“呃……”
“還是說結婚對象已經在這兒了?”
“嗯……回來好、回來結。”
“是誰呢?”阿格萊雅笑着。
我兩眼一閉,往旁邊一指,一群人齊刷刷地退開了——隻留下一個仍在狀況外、一頭霧水的萬敵和一個臉頰泛紅、不敢看我的白厄。
阿格萊雅挑起一邊眉毛:“兩個人。奧赫瑪的法律暫時不允許重婚。你最好想清楚一點。”
我睜開眼睛,大驚失色。
萬敵!我果然和你這家夥八字不合!
“阿……阿格萊雅女士,你聽我解釋。你是知道我的。我沒有想和兩個人同時結婚,我是守法公民,這種知法犯法的事、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阿格萊雅的表情像是在說“你聽聽這話能說服自己嗎”。
我開始向阿格萊雅闡明來意,表達想幫竹馬在奧赫瑪找份工作的初衷,希望解除這個令人尴尬的誤會。
阿格萊雅不再就此話題打趣我,而是将目光轉向我身後的五人樂隊——非常好看、文靜,比起熱血的搖滾樂隊更像是還未出道的偶像天團。
她思量一番過後,告訴我們如果演出效果不錯,可以邀請這支樂隊常駐。過程非常順利地走下來了。
樂隊的發展有了着落,每個人臉上都露出輕松的表情,就連一向冷言冷語的萬敵也不例外、露出一個微笑來。我揚眉吐氣,證明自己真的混出了名堂,高興地表示要請所有人喝酒。
隻有白厄還耿耿于懷:“所以,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保安。”
“一聽就是假的。阿格萊雅女士都揭穿你了。”
“好吧好吧。實話說,我算是她的左膀右臂。有些事不好擺在台面上講,總之,你記住就行,在雲石天宮遇到了麻煩,報我的名字很管用。”
“這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你還會覺得給我添麻煩,怎麼忽然這麼見外……你終于會寫客氣這兩個字了?唉,行啦行啦,是麻煩找上他們。”
“我就說吧。”
“什麼?”
“你小時候一直說想當救世主,怎麼會忽然轉性安心當保安了?我懂的,肯定是阿格萊雅女士交給你的工作很機密。”
“你懂個鬼。”我順口反駁,仔細打量白厄那張毫無心虛、隻有假設得到印證的得意的臉。
啧、瞧瞧這小子,就非得跟我賤這一下不可。這就好像小時候我跟他炫耀自己學習成績很好,他大多數時候會乖乖順着誇我,但偶爾也會故意在雞蛋裡面挑挑骨頭、氣得我想動手打他。
“别生氣了嘛。”
我本來就沒生氣。
誰會跟小時候主動幫你暖床、被嫌棄不如電熱毯和暖氣好用卻還不生氣的小狗竹馬生氣呢?
小狗竹馬的光榮事迹可以追溯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陪我逃課打遊戲抄作業,順老師的粉筆磨成灰加水砌牆;漫山遍野地瘋跑、鑽到别人家的果園裡去瞎晃悠,鬼一樣迎着夕陽大喊大叫、說自己要當救世主;夏天燥熱的深夜裡拿着一個塑料瓶就溜到黑漆漆的樹叢去捉螢火蟲,一起下田摘蓮子、挖蓮藕,跳進雪堆裡打滾、堆雪人。
不管是有多稀奇古怪的點子、白厄都覺得沒問題。他一直是我的救世主。我怎麼會和他生氣?
“我沒生氣。我什麼時候氣過你?走吧,去喝酒。”我伸手摸白厄的頭發,他順從地低頭、眼睛笑得彎彎的,很開心的樣子。
2.
“回來繼續幫我的忙?”阿格萊雅問。
“沾血的就算了。”我說,“擺平仇家麻煩得很。”
“那你更有得忙了。”
我和阿格萊雅坐在吧台前聊天談事。
——雲石天宮浴場會提供酒水服務,從不缺乏專業的調酒師。但我對品鑒美酒沒有什麼心得,認準一種好喝的酒就會在收工之後連點幾個月、甚至幾年。一點小習慣,似乎不太被人理解。
樂隊五人組體驗雲石天宮的浴場文化去了,爬出浴池後或許會去夢寐以求的舞台附近看看、摸個新鮮。
我沒跟過去,覺得自己不太适應這個屬于他們團體的、即将實現夢想的美妙時刻。因此,白厄打算拉上我時,我以和阿格萊雅有事要談拒絕了。沒過一會兒,阿格萊雅找到我。
“最近沒鬧出什麼事來吧?”我問。
阿格萊雅微笑了一下:“風平浪靜,一切太平。”
“他們沒機會興風作浪啦。你也放輕松一點吧,老闆。”
我們對奧赫瑪曾面臨的危機與某些永遠沉眠的名字默契地略過不提,隻談起當下安甯的場面和奧赫瑪“人類聖城”的聲名。
這個時代不太平,奧赫瑪之外仍舊有地方戰火連天、有人因此流離失所,難民們開始向繁華安甯的奧赫瑪彙聚。阿格萊雅掌握着權力與财富,必須要為此做出最合适的選擇。
“你才是最需要放松的那個人。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是什麼令你憂心忡忡?”阿格萊雅問。
“……我擔心他們是群熱血笨蛋。”
“哦?”
“小灰毛就不用說了,自己一個人都能燃起來,大喊三聲‘英雄可不能退縮啊’,白厄就在旁邊搭腔……唉,總之,看着不是很靠譜的樣子。”
“我看用不着擔心。”
阿格萊雅的金線緩慢地纏住我的指尖,我們共享着浴場另一頭的畫面,目睹一場鬧劇從興起到圓滿落幕。
在辯論上大獲全勝的白厄神氣得很,正和萬敵拌嘴。白厄說上五六句、萬敵才冷冰冰地回上那麼一句,很像小時候看的動畫片裡才會出現的沒頭腦和不高興。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外走了,不知道又要去哪裡威風。
“我不是說這個。”我回答道。
金線化作星點散開、消逝,我搓了搓指尖,仿佛還能感覺到絲線纏繞的冷與緊。
“搖滾……我對音樂不太了解。但這種音樂總能唱出一個時代的心聲,或者說,是呐喊。阿格萊雅,你我都很清楚奧赫瑪現在面臨的難題轉變成了什麼。也正因此,我很擔心他們。”
“我明白。”
喉嚨幹渴,我一口悶掉杯中剩下的酒,身體的感覺由躁動與空虛轉向了辛辣又苦澀的痛苦。真是種複雜又刺激的酒,我不喜歡,卻早已習慣。
“但我們無法拯救所有的人。”
“他想。”
“什麼?”
“那個熱血笨蛋。”
“你們真像。”
“嗯?”
“沒什麼。”
沒什麼就沒什麼吧!一個人糊裡糊塗的不也能活到時間的盡頭嗎?我沒了交談的興緻,和阿格萊雅道别,準備起身離開,卻發現萬敵從另一頭走過來了。白厄沒在。阿格萊雅微笑了一下,先我一步離開吧台。
“白厄到處找你。”萬敵開門見山。
“不是說了?喝酒。”我舉起手中空杯。
“你喝的什麼?”
“今夜無人入睡。”
萬敵拉過菜單,指尖劃過最角落的浪漫酒名。他看我一眼,像有點詫異似的。不過我仔細分辨,那大約不是詫異,隻是一種多了解了眼前人一點的亮光在閃爍。
萬敵評價道:“最辛辣的酒。”
相比浴場,這一頭吧台的燈光昏暗而迷離。我們兩個人坐在吧台前,中間還隔着一張高腳凳,交談時甚至不看彼此。
萬敵沒有要酒,轉而點了一杯石榴汁,仿佛剛才的問詢并不是為了索要熟客的推薦、而是一聲類似“晚上好”的問候。
“你很喜歡刺激的食物嗎?”萬敵問。
“不。我的口味你還不清楚麼?點這款酒隻是習慣。”
“習慣?如此傷身的習慣,還是早些摒棄的好。”
“怎麼摒棄?事先聲明,我不喜歡喝石榴汁。”
萬敵深吸一口氣,好像對這場面難以應付似的。但我想,他恐怕在忍耐出言諷刺、和我争論的沖動。
畢竟這件事簡單到放棄繼續喝這款酒就能成功,他實在太清楚了:我是在故意和他擡杠。萬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閉了閉眼,權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改喝别的酒就好,我沒有強.迫你和我一樣喝石榴汁的打算。今夜無人入睡,這款酒對你身體不好,少喝為妙。”
“今夜無人入睡……我第一次喝這款酒的那一夜,奧赫瑪死了十三個人。
“他們渡過冥河、去向彼岸,城内人心惶惶、無人安心入眠。
“我剛到奧赫瑪,沒有工作,也沒有錢,在天橋底下将就。但那天所有人都跑光了,怕死。我也不敢再一個人呆在那裡,鬼使神差地走進雲石天宮來,找酒喝。”
——因此改變了一生,也因此養成了喝酒的壞習慣;因此實現了人生價值,也因此墜入了無邊地獄。
“你到底在奧赫瑪做什麼?”
“當保安呀。”
“……白厄他、很擔心你。”
“是嗎?我一點也不懷疑。”
什麼都和白厄有關嗎,你就沒有想說的話嗎?我偏頭看了萬敵一會兒,他飛快地看我一眼、很快又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