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讨沒趣,站起身結賬,囑咐工作人員往後浴場這支搖滾樂隊的開銷都記在我頭上,随後便邁開步子,向明亮的浴場走。
3.
和阿格萊雅商量過後,我會擔任奧赫瑪新設置的治安官。如她所說,我有得忙了。連去雲石天宮看樂隊演出的時間都不太多。
白厄不止一次在我耳朵旁邊念叨這次演出會有多精彩、他們現在有多受歡迎,叫我一定要來看。
我素來當他的話是耳旁風,卻萬萬不敢得罪家裡唯一的廚子。
既然萬敵也發出了邀請,我不好再推辭,隻好把城内一部分事務轉交給下屬——
解決家庭糾紛、破解懸疑案件的事,大多時候輪不上我。落在我手裡的事務大多具有一定危險性,往往帶着“果然隻有交給你最放心”、“隻要你來了,大家就都得救了”的意味。
我隻将“交給你最放心”的事轉交一部分出去,這些任務,能力一般的聖城守衛小心些也能完成。而那些危險到“隻要你來大家就得救”程度的任務,我排過時間表了,在看完樂隊演出便要準備着收拾收拾、投入其中。
我往樂隊修整的後台走。
遐蝶坐在化妝鏡前做上台前最後的準備,她看見我來、微笑着打了招呼。
穹和丹恒摟在一起說話,準确地說,是穹摟着丹恒的肩膀說話,丹恒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樣子坐在旁邊聽。
沒有看見萬敵,也沒有看見白厄。
這兩個人……跑哪兒去了?
不會是在哪個犄角旮旯裡偷偷吵架吧?
疲憊始終堅持在與我的意志鬥争,它終于勝利了。
我放棄尋找這兩個堅持邀請我來看演出卻不知所蹤的家夥,在後台找了個小沙發、縮進去就睡。
我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夢裡,我其實有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竹馬,姑且稱呼他們為小白和小黑吧。
小白是純白薩摩耶,和白厄一個德行,不再贅述;小黑是黑化薩摩耶,從不出現在我面前,總是在陰暗的角落裡偷偷盯着我,像個鬼一樣。并且,小黑會半夜偷偷爬到我的床上抱着我一起睡、第二天清晨又偷偷溜走。
後來,我發達了,覺得自己其實不太喜歡小狗。比起小狗,我更喜歡小貓。于是,我偷偷愛上了萬敵。但因為擔心家裡的小狗鬧,我遲遲沒有把小貓領回家去……
天呐!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我瞬間驚醒。
睜開雙眼,白厄和萬敵兩個人幾乎貼到我臉上。白厄的外套蓋在我身上,萬敵翻了件折好的幹淨衣服墊在我腦袋後面。我大概真的累極了,兩個人這麼折騰一通,我完全沒有醒過來的迹象。
“欸,你醒啦?演出已經散場了,原來你最近這麼累嘛……我們都好久沒在一起了,嗯,好好休息,我來背你回去吧?”
“總算醒了。你睡了很久,餓了嗎?走吧,早點回家,夜宵想吃點什麼?”
但話又說回來了……
夢裡的我難道不是犯了每個人都會犯的錯嗎?
這完全是人之常情啊!
我痛苦地閉上眼:“我今晚要出任務。”
萬敵皺起眉,表情很不贊同:“就算任務積壓,也要養好精神再去完成。以你現在的狀态貿然前往,遇到危險怎麼應付?”
天可憐見的,萬敵頭一回跟我說這麼多話,居然是在關心我。他真是個好人。
“萬敵說的對。老實交代,你都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白厄也一副不贊同的樣子。
“也就……半個月吧。還好。奧赫瑪的難民越來越多了,”我從沙發上爬起來,把兩人的衣服還回去,費勁地活動了一下堅硬的身體,“我忙得腳不沾地。”
“怎麼?奧赫瑪無人可用,已經淪落到反複壓榨一個勞動力的地步了?”萬敵這時才開始卸妝。
我擡眸看過去,發現卸妝棉上是一片斑駁的色彩與亮片。舞台的燈光照耀在這張年輕而奪目的面龐上時,那雙漂亮又野性的瞳孔大約比折射着光彩的亮片還要耀眼。對方眼珠動了動,淡淡掃過來的目光像一頭野獸正在漫不經心地審視貿然闖入領地的生者。
“啞巴了?”
這是有點不高興的意思了。
白厄沒有打圓場,他雙手環胸,靠在沙發旁,目光緊緊盯着我,同樣一副不給一個說法就絕不放我走的樣子。
我舉起雙手投降,卻不知道怎麼解釋事件的始末。
我張了張嘴,還是隻好說:“隻有我能在最短的時間内完成最多的任務,解決大批量的敵人,卻隻需要付出疲憊的代價……
“有的事,不是他們、我的同伴們辦不到,而是交給我最穩妥。每一次差錯,背後或許都有一條生命逝去,如果可以,我們希望最大限度地避免無謂的犧牲。僅此而已。
“别擔心了。這種程度的疲憊還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内。最近這段緊張的時間過後,我會報複性休假的。”
這種回答,恐怕沒有人能拒絕。
“着急嗎?”萬敵問。
我詫異地看他一眼,搖頭:“最遲四點鐘走吧。”
“好。先回家吃夜宵吧。要戰鬥,餓着肚子可不行。”
看萬敵堅持的樣子,我不找别的理由離開了。我看一眼白厄,他已經在非常自覺地收拾東西了,數量不多,裝了一個小包,被他毫不猶豫地丢進萬敵懷裡。萬敵從善如流地拎起包,顯然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
“跳上來,我背你。”白厄說。
小時候,白厄也背過我。當時我們才十二歲,村裡起大火,火源離我們家很近。我不小心扭傷了腳,白厄背着我逃跑。
女孩子發育要比男孩子快一些。那時的白厄比我還矮一點,背起我很費勁,我卻可以很輕松地把下巴貼在他柔軟的發頂。
逃跑的時候心慌意亂,後來回味卻并不如此。隻有溫暖。時光沖淡了逃命限定的疲憊、慌亂、害怕與疼痛,隻餘下男孩子努力奔跑時劇烈的喘息,滾燙的、因過度疲憊開始發抖的身體,和一句句堅定的、安慰的話語:“别害怕,我們不會有事的。”
“白厄,這些年,你還好吧?”我趴在白厄背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偏過頭和他說話時臉幾乎貼在一起。
白厄笑了一聲,沒說話。
我們三個人走夜路回家。萬敵走在最前面,好像不想聽見我們這對青梅竹馬聊天似的。我和白厄兩個人慢悠悠地綴在後頭,以為走得慢一點就能留住這段閑暇時間。
夜很深了,路燈撒下的光把道路拉得很長。我聽見野貓在翻垃圾桶、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斷,雙手摟緊白厄。
“怎麼不說話?”
“路上太安靜了。”
“就是因為安靜才要說話啊。”
“嗯,那要說什麼好呢?”
他興緻不高的樣子,好像被我的疲憊傳染了。
“我們走得好慢哦,萬敵都走出去好遠了。”
“幹嘛在意他啊。”
“剛好夢到他了。”
“……怎麼不夢到我?”
“也夢到你了。”
“這還差不多吧。你夢到了什麼?”
“我夢裡有兩個你哦。”
“欸?不可以。不管怎麼樣,另一個肯定是冒牌貨……唉,你還是别講你的夢了,我猜那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我埋在他脖子旁邊悶悶地笑:“騙你的。都是騙你的。”
“你好壞,怎麼能騙我呢?”
“因為……”
“什麼?”
我往他耳朵吹氣,白厄下意識抖了兩下,皺着眉毛、縮着脖子,很委屈地看我一眼,又默默地挪回來、怕我從他背上滑下去。
我又往他耳朵旁邊湊,他條件反射地縮着脖子往旁邊躲。我卻不如他意,隻壓低聲音、悄悄地說:“因為,想你啦。”
白厄眼睛一亮,趕緊湊回來:“你湊近一點,再說一遍嘛。”
我把臉埋進他的頭發蹭了蹭,怎麼也不願意再說了。白厄撒嬌沒用,威脅也沒用,最後隻好悶悶地往前走,但沒過一會兒,他便開始傻笑。
萬敵停在前方,忍無可忍又很有公德地打來一通電話:“你們兩個——準備走到明年嗎?”
4.
等到了家,我便催促白厄趕緊去休息。他并不聽我勸,但頂不住睡意、在客廳沙發上歪歪扭扭地睡着了。
萬敵在廚房裡輕手輕腳地忙,我想進去幫忙,被他用“去休息,好了我叫你”的說辭給趕出來了。我不強求,但也沒去休息,靠在廚房門上、雙手環胸瞧着他。
“你頭發好像又變長了。”我說。
萬敵埋着頭,發絲在他臉頰旁晃動,那雙好看的眼睛時隐時現、倒沒往旁邊看過一眼:“你還關注這個?”
“長了眼睛都能看見。”
“嗯。”
“做的什麼?”
“你前陣子天天念叨那個。”
“你還特意學了?”
“隻是個人愛好。”
“哦。我一點也不懷疑。”
在認識萬敵之前,我完全沒辦法想象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奧赫瑪和懸鋒城針鋒相對,整個樂隊把萬敵是懸鋒人的事瞞得死死的。我們從不談起他的過去。
偶爾,我也會有一點好奇,是什麼讓他甯肯到奧赫瑪來也非要離開懸鋒城不可?我沒有問過,但多少有一點猜測。
萬敵和傳統的懸鋒人很不一樣。
奧赫瑪傳聞中的懸鋒人喜愛與野獸搏鬥,痛飲鮮血慶功,慶典是激烈的搏殺,性命是最不值錢的籌碼,非要戰死沙場的無謂犧牲、弑父弑王再成王甚至是傳統……總而言之,是一群崇拜血腥與戰鬥的野蠻人。
——真假信息混雜在一處,奧赫瑪人心中的懸鋒人頗為妖魔化,并且百分百是他們的仇敵。
因此如果不特意問起,萬敵很難被認為是懸鋒人。
這不是說他沒有懸鋒人的标準特征,而是說他本人很難和妖魔化印象挂上鈎。
萬敵他……喜歡烹饪美食,喝兌羊奶的石榴汁。身材高大強壯,但面容精緻漂亮、像一隻可愛的貓貓,有一頭瑪麗蘇一樣的金紅漸變半長發——他甚至會早起給自己編一個順滑的小辮子,稱得上心靈手巧。
與此同時,萬敵像動畫片裡的公主一樣,非常讨奧赫瑪生命花園的小奇美拉們喜歡。
哈哈、他恐怕是懸鋒城在逃公主。
我因此戲稱萬敵為“女王陛下”——他不僅漂亮,還很有王者氣質。
萬敵一開始還會一本正經地反駁我的稱呼,現在已經習以為常,學會了裝作沒聽見并自然而然地繼續炒菜。
“做好了嗎?”
“急什麼。”
“餓了呀。”
“冰箱裡放了昨天做的雪花酥,有你喜歡的味道,去吃點墊肚子,我這裡還有一會兒才好。”
“我不。”
“……别在這兒盯着我看。就非得讓我這麼說?”萬敵深吸一口氣。這大約是我們相識以來,他感到無助的第不知道多少次。
“遵命,女王陛下。”
“閉嘴——出去——”
我從冰箱裡翻出喜歡口味的雪花酥,仿佛通過這份精緻的甜點看見萬敵處理這些脆弱的食材時認真的神态,沒忍住開始低聲偷笑——萬敵這張嘴可真夠硬的。
“吃飯。”過了一會兒,萬敵端着盤子走出廚房,擡手拉攏廚房的門、沒讓油煙氣外溢。
我老老實實端坐桌前,嘴巴還在咀嚼清甜的雪花酥。我揮揮手,盛滿食物的盤子便輕輕放在面前,香氣撲鼻。
“萬敵。”
“食不言……”
“欸欸欸,我有要緊事要說。”
“說。”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有什麼大家夥不知道的隐藏身份?”
“有。”
“我覺得你很不一樣哦……嗯?其實我是開玩笑的啦——”我原本隻是打算吐槽他的言簡意赅罷了,但這下不好收場了。
“哪裡不一樣?”
“好吧,我就說咯?你是懸鋒人吧,不太認同‘甯戰死,毋榮歸’的理念,包括其他大衆觀點認為血腥的傳統,你也持反對态度。但你認同懸鋒城,也認同懸鋒人的堅韌與榮耀。這不像抛棄故土的人,我總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回家。”
“你對懸鋒人倒沒什麼偏見。”
“都是人而已。”
“嗯。”
“你想回家嗎?”
“會回去的。但這無關念想。”
我很快把美食解決掉,聽見萬敵說他一定會回懸鋒,内心難得生出一點不舍來:“沒有你我怎麼活啊!”
萬敵看我一眼:“你是遺憾沒人免費做飯吧。”
“胡說!那樂隊呢,樂隊怎麼辦?”
萬敵不說話,恐怕還沒想到順利解決的辦法。
我工作忙碌,很少和樂隊五人聚會,但大方表示過這棟房子随便霍霍。他們一定興高采烈地一同慶祝過許多次演出成功,一同在深夜裡訴說過對未來的期許和自己的搖滾精神——搖滾是呐喊,搖滾是反抗。
“我是懸鋒的王儲……待時機合适,我必然會回到懸鋒城,為族人舉起反抗瘋王的大旗。”萬敵說,“至于樂隊,我會和他們表明我的态度。”
瞧瞧,這偉大的搖滾精神。
“說話真文雅。”我癟癟嘴。
白厄在睡覺,萬敵在收拾殘局。我要去上班,沒空做夢。
如果做夢的話,我希望不要和上次一樣走向抽象:總而言之,不要再讓我夢見搖滾樂隊的這兩位美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