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素婉說,“倒是你該害怕的。你若是能死,自然是什麼也沒了,再也不用患得患失。然而你若是死不成呢?”
“死不成……又為什麼要怕?”懷珠想也沒想,便問。
“死不成之後,你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更好,”素婉道,“到那個時候,你就隻想好好活着了,可若是再想起今日和我說的話,想到我可以憑着這些話做證據,輕易毀掉你的好日子——那時候,你才知道什麼是怕。”
懷珠一怔,此刻一陣風來,吹動她濕透的衣衫,叫她打了個哆嗦。
可這哆嗦的冷意,竟不似從身上來,而是從心底來。
懷珠現下想來,也覺自己說出舊主死因,并誘導惠娘聯想自身的時候,是極能惑人的。
若是舊主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必要感佩她的忠義。
但惠娘怎麼會斷言她今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似乎已然什麼都知道,所以不憚給出這樣的斷言。
說話時還那麼平靜。
她怎麼能這麼淡然呢?
她張口欲語,卻見“大姐姐”伸了手,撫在她肩上:“有身子的人不該這樣激動,對腹中孩兒不好。”
懷珠怔住了,她說:“這是個野種。”
“誰說的?”素婉道,“你既然是楊家的女人,這孩兒便該是楊家的後嗣——他的親爹,不也是姓楊的麼?”
懷珠目瞪口呆,這大娘子莫不是盼兒女,盼瘋了罷?
怎麼連一個小野種她都肯要的?還“他爹也姓楊”,那楊護兒自家原姓什麼,怕是他自己也不曉得!
“大姐姐……”她是真感到恐懼了,她甚至可以不怕死,但不怕死的人未必能不怕瘋婆娘。
“我沒有說笑。”素婉道,“你有這孩兒多少時間了?”
懷珠眨眨眼,初時她沒明白大娘子的意思,可大娘子也沒有着急,反而是很平靜地等她回話。
她突然就看到了某種隐約的可能。
她說:“該有二月了,月事不來,還盡愛反酸。”
“那倒也不算很晚。”素婉想了想,道,“得給你想個法子,使你能伺候爺一夜。”
懷珠一時沒有答話。
她明白大娘子的意思了:反正爺自己生不出兒女的,那麼,她與人私通懷上的這個孽種,若是能假作爺的子嗣,那便是給楊家添了一根根苗。
大娘子是個賢惠的不錯,可賢惠的婦人,不僅該将夫婿本人當做天,更該考慮家族的綿延。
那麼大娘子做出這樣的決定,好像也不是很違背她的本心。
自己如今隻兩個月身孕,若能和爺好一夜,孩兒足月出生時,也算是好遮掩的:她聽說過,女人生的娃娃,大小是很不同的,那肥胖的能有八斤上下,瘦小的隻有四斤,卻也全須全尾。
隻消她少吃些,孩兒自然就該小些。若是大娘子肯為她遮掩,那麼大抵是能應付過去的。
但……到那一天,她自己還在不在呢?
大娘子雖然一向慈善,可到時候,或許為了楊家的顔面,她也會想法子叫自己死在産房裡。
這些念頭,極快地在懷珠心中滾過一遍,她便定了主意。
她今日,本就不怕死了呀。
能叫楊家這許多财産——連着當初她舊主帶來的那些——都歸了她的兒子,而不是那該死的楊二爺的骨肉,她死有什麼大不了的?
便在九泉下任泥銷了骨肉,三魂七魄裡也全是歡喜!
“我……但憑大姐姐吩咐。”她下定了決心。
素婉點點頭,道:“你且好好兒養養身子,我叫人托個信兒給瞿娘子去。”
“瞿娘子怕也說不動爺往家裡來。”
“爺不往家裡來,你便往那邊去。”素婉道。
“這……”
“這是一條命,也是這一大家子的指望。”素婉指指她的小腹,“你若是不肯去,那旁人裡自也有肯去的。隻是她們心裡,沒有你的那個故人罷了。”
懷珠看看她,慢慢斂下眉睫。
她需要一點勇氣。
但她一定能有這個勇氣的。
為了那個曾經和她肩并肩說笑的慘死的姐兒。
為了她肚子裡這塊剛剛結成的血肉。
這份勇氣,甚至能支撐她在落水受寒後的一場高熱中,頑強地堅持下來。
隻是清減了幾分,可素婉為她挑了衣衫首飾,讓她打扮妥當後,卻更比先前還美貌些。
連懷珠自己,站在素婉獨一份的大銅鏡前,看着自個兒的身形時,也怔了一怔。
她原是美豔秾麗的長相,似是一株開得很肆意的牡丹,而如今這紅牡丹上竟落了顫巍巍的一層細雪。
是美的,是她不曾想過的另一種美法。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惠娘,有些想問——大姐姐既然這樣有眼光,為甚平時自己不好好兒打扮打扮?
可目光落在惠娘臉上的那一刻,她就将頭又扭回來了。
打扮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用的。
大娘子的相貌,不打扮便是無招勝有招,至少瞧着清爽舒适。
若是真塗脂抹粉,說不定連這點兒天然自得的好處都沒了!
這何嘗不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美化?大娘子的眼光,到底是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