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屋子,散發着一種經年未曾徹底打掃過的黴味,那巴掌大的小窗戶也透不了什麼光,縱然外頭天還亮着,這裡也是個不見天日的小小監獄。
素婉推開門扇的時候,光就從她身後湧入,可她還是需要在原地停一會兒,眼睛才能适應這猝然黑暗的所在,瞧到蜷縮在屋角的少女。
她原本應該穿着為母親守孝的麻衣,然而現下麻衣已然破成絲縷,和血肉粘連在一起,呈現作深淺不一的黑褐色。
素婉走過去時,她仍然一動不動,雙目緊閉,臉色卻是不祥的潮紅。
她彎下腰,要将小姑娘抱起來,卻聽她嘶啞的嗓音,叫着“娘”。
“娘,冷,柔儀疼。”
柔儀嗎。
素婉想起來了,這姑娘的名字叫徐柔儀——那還是她的哥哥來為她複仇時才說出來的。
若不是有兄長,她的名字,将再也無人提起。
她直起腰來,對身後默默跟着的二娘子道:“這孩子在發熱,能救麼?”
“試試罷。”二娘子說着,聽聲音卻并無把握,且還搖着頭,“她這麼嬌弱,又受了這麼重的傷,天知道裡頭進沒進去髒東西。若是發起熱來,我是再沒有什麼辦法的,那可就要正經的郎中才能料理了……大娘子,我說,咱們也叫個郎中來罷,若是她真發熱了,吃些藥也是好的,且不論救不救的下來,咱們有這個心,天上菩薩也看見,也知曉哩!”
素婉歎息着點了頭。
且不說這姑娘若是有個萬一,她哥哥定不會放過他們的。便是瞧她這小小的模樣,又怎麼忍心看着她死?
原身據說很是善良大度,但若真是善良大度,這會兒為什麼不救人呢?難道一個真正善良的人,能看着無辜者被害死?
素婉不敢說自己有多麼好的品德,但她很是擅長以己度人。
一個曾經高貴的公主,又吃了那麼多苦,似乎天然地就會明白——一個人境況如何,都礙不着這個人的本質,可卻會讓旁人對這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素婉不願被人虐待,那麼她就覺得,天下不該有人被虐待。
她不願意被人霸占,那麼她也相信,世上沒有哪個女子應該被自己厭惡的人日複一日地強迫。
她将昏迷的徐柔儀安排在自己的屋子裡,隻隔一扇攏翠櫥,這樣也便于照料她。
又請二娘子用她親手蒸過的烈酒,放到涼了,沾濕了幹淨細布,一點點給小女郎擦身子。
徐柔儀的傷處,不僅有凝結的血,破碎的皮肉,還有許多嵌進去的碎砂石和污泥。
“這孩子怕是被馬拖行過。”二娘子說,“她背上的傷處裡,髒東西太多了!”
素婉沉着眉眼看着,昏迷的徐柔儀,在被擦拭傷口時還會疼得哆嗦,無聲地喊娘。她背後那片傷處實在太大了,即便她還昏迷着,可疼痛也從她額上逼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而她的母親已經不能再保護她了。
留下她一個人,在這可怖的人間,舉步維艱地想多活一會兒,再多活一會兒……
素婉微微斂目,她想起很久很久前的往事。
那會兒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可母妃早早仙逝而去,她傷心過一陣子之後,也就逐漸将失母的痛苦丢到腦後去了——皇家的小公主,有很多好玩兒的東西,有很多新鮮的樂子,母妃溫柔的懷抱,似乎并不是世上唯一溫暖的所在。
直到某一個夏日,她玩得一身大汗,貪涼跑去竹林裡吹了一會兒風,夜裡就發起熱來。
她的身子像在火裡燒水裡煮的時候,也是這樣小聲喊着娘。
那個昏沉的夢裡,母妃清麗的面容已然模糊了,可她微涼的手輕輕搭在女兒的額頭。
“婉兒不怕,阿娘守着你,你會好的。”
她果然好了,而高熱退去時,她在夢中即将醒來。
那一刻,她瞧着母妃禦風而起,寬大的衣袖飄蕩着,像是一張盛滿了夢的船帆:“婉兒,婉兒,快醒來罷。别讓你阿爹擔心,别讓你的嬷嬷擔心。”
素婉追問:“那阿娘呢,我若是醒了,阿娘在這裡,會不會擔心?”
阿娘沒有說話,她的衣衫和她的身形像被晨風吹開的霧陣一樣散去,素婉急忙睜眼時,恰好見得殿中香爐裡,溢出一縷和母妃的身姿一樣袅娜的青煙。
她的乳母嬷嬷和幾個大宮女,正跪在地上,用嘶啞的嗓音念叨:“貴妃殿下天上有靈,要保佑公主呀,要讓公主醒來呀。”
素婉一直沒有問過,在她沉入那個夢的時候,嬷嬷和宮女們,是想到了她的母親或許有些鬼神的能力,能救她醒來,還是因聽到她的呼喚,想着貴妃或許正在陰陽之交的所在挽留女兒,才會為她祈求她的母妃,護佑她醒來,護佑她回到人間呢。
她們會不會有一點心疼她,素婉是再也沒有機會問的了。
但現在,她是心疼徐柔儀的——這也是個無助地想念母親的小女孩。
她拿了帕子,輕輕蘸去徐柔儀額前的汗珠,低聲道:“不怕,不怕,阿柔,你娘護着你呢,你定能化險為夷的。”
徐柔儀在半昏半醒間,也将臉往她手上湊去,幹枯的嘴唇,仍是呼念母親。
觸手滾燙。
“這孩子怕是要不好了。”二娘子皺着眉頭說,“也是不聰明的犟骨頭——唉!郎中什麼時候才能來呢?”
素婉隻能搖搖頭,再催身邊的婢女:“你去看看請胡郎中的人回來了沒有,若是不見蹤影,你就自家去!你腳兒大腿兒長,跑快些!”
她的婢女立時就答應了,往外走去,腳步匆匆,活似一陣小旋風。